天佑五十四年五月,又是青黃不接的時節,黃河再一次泛濫。朝廷為了賑災下撥了大量的銀錢,財政異常吃緊,甚至連聖上極其不願動的內庫都消耗一空。幾方僵持的括隱勢在必行。


    朝廷中樞官員的眼界畢竟不同,天下到了這個地步,再盤剝誰都沒有好下場。差不多的人家,不願意吐地出來的,就老老實實補上應繳的稅負。橫豎朝廷括隱就是為了錢,隻要有錢,自耕農多不多就不那麽重要了。


    阻力卻在地方。自古皇權不下縣,縣令到了地方,還得先拜當地名門。當地名門亦有子孫四處當官,相互掣肘,不願動真格的。到七月,地方報上來之田產,遠低於戶部核算。必須趕在秋收之前查清,以補朝廷財政之空。被逼急了的聖上,終於效仿漢武帝,啟動了“告民令”。凡舉舉報者,可獲利被舉報人財產之三成。一時間天下富戶遭殃。庭芳在京中聽著各路消息,都不知如何評價。告民令一出,天下中產齊破產。飲鴆止渴的一招,可去歲朝廷年入不到兩千萬兩,光養九邊的兵馬就去了八成。想想偏安一隅的南宋隨便就上億的歲入,每年兩個縣的財政收入就夠打發金國……這倒車開的也是沒個邊了!


    自古以來,中央和地方的矛盾就像光影兩麵,糾纏不休,此消彼長。自宋以降,割據再難形成,卻不是天下歸心,而是從朱元璋開始,實行幾乎相當於種性製度的政策,把人圈死在土地上。豐年能吃飽,荒年不餓死,便是“盛世景象”。可老天不會乖乖讓你豐一年,荒一年的輪替,一個荒年不餓死,那兩個呢?三個呢?連接六年大旱呢?為了活下去,出賣土地是常規手段。建朝一百多年,天下早已是富者連阡陌,窮著無立錐之地了。


    富者易培養子侄,入朝為官,形成了官家豪強。固然不會封疆裂土,卻是一方諸侯,州府之官輕易不敢動彈。其盤根錯節,巧取豪奪,真是不處於曆史環境,真難以理解。大量的資料在庭芳眼前劃過,看到最後,唯有得出一個沉重的結論——打土豪真的沒有錯。或許貧下中農真有靠自己努力獲得土地的,但官家豪強不可能沒有手染鮮血。哪怕葉家這樣的驟然顯貴,在家鄉的宗族,出格的事都沒少幹。而她所動用的一草一紙,都是直接或者間接的剝削。不破不立,這個王朝再不改,又隻能陷入農民起義的循環。


    今年的大事唯有括隱。太子係與平郡王係都瞅準了機會,各自帶領自家禦史,參人的折子滿天飛。京官與地方官紛紛落馬,人人自危。庭芳幾乎放棄了背誦朝廷官員的資料,橫豎,背了也沒用。正處風暴眼中的葉家,即便做了萬全的準備,又真的能躲過傾軋麽?


    陳氏臉色陰沉的拿著信紙,第三迴了。庭瑤的婚事因種種原因耽擱至今,她已有十八,再不嫁就隻能去做填房。可紛紛亂象,連續幾次相看,對方都因各種緣由或被貶斥,或被流放。葉閣老雖有熬過今年再看之意,然翻年過去十九歲,又能找到什麽好人家?


    楊安琴幫著陳氏理了理信件:“二姑娘也要預備了。”


    陳氏頭痛的道:“庭蘭也罷了,還等的起。庭瑤卻是……”說畢,長長歎了口氣。


    楊安琴也愁,陳謙比庭瑤還大些,亦是遇見同樣的情況,根本不敢動彈。隻男人比女人略強,總能往下找。倘或庭瑤與庭芳之嫡庶倒過來,還不如兩家結親算了,可惜庭瑤嫡出,姑血不還家,隻好兩邊都愁。想到庭芳,楊安琴道:“四丫頭竟是先許出去了。”


    陳氏揉著太陽穴道:“昌哥兒……看在性子好的份上吧。”庭芳訂婚後,陳氏心中總有些不安。她對神仙之事深信不疑,總覺得以庭芳的來曆,太低嫁了。便是將來徐景昌能承襲定國公府,她也不大看的上。近年來勳貴人家捉襟見肘,庭芳錦衣玉食養大,誰家做娘的都舍不得孩子吃那樣的苦。嫁過去,又是宗婦。倘或別的人家也罷了,宗婦能得的好多了。可勳貴卻是顛倒過來,固然有些許好處,害處幾乎無窮無盡。與國同長的百多年的公府,旁支多如牛毛,年年歲歲來打秋風的都能耗了多半的歲入,還不能不給。出息的罕見,無賴滿街走。陳氏惱的一拍桌子,一件順心的事都沒有!


    更不順心的還在後頭。庭芳翻完邸報,葉閣老迴來了。頭一句話便是:“嚴鴻信被參了。”


    庭芳瞪大眼:“他一個翰林,參什麽?”


    葉閣老道:“他家是江西大族,禦史參他仗著是福王嶽父,縱容族人謀奪民人土地。”


    庭芳疑惑的道:“他家很有錢麽?”


    葉閣老道:“他家是旁支,本家挺有錢的。他父親就是族學裏考的科舉。他們家這一支倒沒什麽,看福王妃的嫁妝就知一二。可仗著他家的勢,在鄉間橫行霸道也是有的。咱們家,不是鬧了好一陣兒才壓下去麽?此事原在兩可之間,且看聖裁。”


    庭芳懂了,並非嚴鴻信本人隻得參,又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不由嘲諷道:“也是膽兒肥,怎麽一直不怕死的去惹殿下呢?他又不是一迴兩迴的犯渾了。”


    葉閣老淡淡的道:“就是要逼福王殿下犯渾。”


    “嗯?”


    “且看聖上的態度。”葉閣老道,“福王這兩年不大出門,有懷疑他失寵的。他是太子幼弟,拿他試試水,比直接對著太子強。我正要同你說,去告訴福王,叫他鬧。”


    庭芳立刻懂了:“看幾方反應麽?”


    葉閣老點頭:“太子也需看聖上到底如何裁奪。按說,嚴鴻信參也參的,冤也冤的。撿了這麽一個人,難為他們了。”


    庭芳點頭:“我明兒一早就去福王府。”


    葉閣老不大確定的道:“福王妃……要生了吧?”


    庭芳算了算日子,搖頭:“少說還得有兩個月呢。”


    葉閣老囑咐道:“福王長子,備禮要用心。差不多該準備了。不用貴重,記住,與殿下是你們孩子的私交,同我們不相幹。要送的禮輕情意重。昌哥兒那處,倒是常規走禮,他當官的人自是不同,隻怕手中窘迫,你從我這裏拿銀子,一並替他送了。”


    都是日常瑣碎,庭芳輕而易舉便能處理,隨手寫在記事本上,等著葉閣老其餘的吩咐。


    說完外頭的事,葉閣老笑問庭芳:“他們哥兒姐兒幾個,鳧水學的怎樣了?”


    庭芳也笑:“小的幾個還好,大姐姐先前死活不肯下水,老太太好懸沒惱了。下去了,也是活動不開,隻得作罷。小七學的極好,陳恭也學的快。”說著順便誇了自己一句,“我帶大的就是不同。”


    葉閣老懶的搭理她,卻是問道:“小七跟陳恭,你母親有什麽意思麽?沒有的話,該避嫌了。日日在一處,日後不好說親。”


    庭芳低聲道:“七妹妹庶出……”還是不怎麽討嫡母喜歡的庶出。周姨娘關了好久的禁閉,最近終於放了出來。夏波光自與庭芳交好,直接就死死咬住了葉俊文,致使周姨娘再無寵愛。然而大房終究隻有庭樹一個兒子,她雖不如往日囂張,其娘家又在葉俊文的幫扶下再次立足。沒了嫡子,楊安琴都忌憚三分,隻得退讓。陳氏無招架之力,豈能有真心疼庭蕪?嫡母不喜,便隻是尋常庶女,光靠著父親,多少要被人挑揀。如今庭瑤婚事擱淺,庭蘭的更是舉步維艱。低嫁,還不如陳恭。至少青梅竹馬,至少婆婆不難纏。隻能從長計議。


    葉閣老木著臉道:“我家的嫡庶,也不是人人能挑的。你舅母怎麽說?”


    庭芳道:“舅母沒說什麽,陳恭,實有些配不上七妹妹。”


    葉閣老最喜歡聰明的孩子,遇見庭蕪尷尬的處境,亦是無法:“那就再瞧吧,橫豎他們還小。我如今不得閑兒,你祖母又一直不大好,家裏你多照管。”


    庭芳應了。大致交代了下家裏的事,便迴了東院。京中氣氛壓抑,庭芳深吸一口氣,換了張笑臉,才進屋對陳氏道:“娘,明兒我去福王府玩。”


    “你怎麽就迴來了?”陳氏道,“你姐妹們還沒迴來呢。”


    庭芳笑道:“這個點兒水正溫,又不曬,鳧水剛剛好。”


    楊安琴道:“你怎地不去耍?”


    庭芳默默道:也得有空啊!一天天的邸報比話本子還精彩,真燒腦!加上日常的學習鍛煉,真心沒時間去玩水。再說又沒有小鮮肉看。


    楊安琴哀歎道:“外頭那樣亂,竟是不好出門。家裏熱死,想去郊外避暑。”


    庭芳道:“可別!今年都不宜出門。”


    楊安琴扭頭問庭芳:“到底要吵到什麽時候?前兒你舅舅來信說,不許我們出門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則補稅,錢財省著點花;二則一出門就得動用銀錢,少了吧人家笑話,多了又叫人惦記。四丫頭,你給我個準信兒,朝廷到底缺錢到什麽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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