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寒料峭。

    一樣的三更時分,一樣的東城貢院街,差不多的烏泱泱的麵孔。

    “呦,趙兄,來這麽早!”

    “來來,李兄排我前麵!”

    “孫兄看了號牌嗎?今朝位次如何?”

    “列在八字排,好與不好卻得進場才知了。”

    “愚弟排到了十二字上去,這可隔得有些遠了——”

    共同經曆了一場半截而夭的會試,今年的考生們再來照麵,彼此間都有了一份共同的惺惺相惜感,便本來不熟的,看麵孔似乎去年見過,一問之下也立刻親熱地混到了一處,熱鬧喧雜的氣氛比之去年尤甚。

    蘇司梁此刻也排在一起——他們來都是一同來的,去年蘇長越接到了珠華的信,司梁二人也差不多同時接到了家裏的信,信中都是叫他們不要迴去,兩人都是湖北人,離京城也不近,不過一年時間,與其路上折騰,不如留在京裏候考更好些。

    梁開宇無可無不可,司宜春卻是大喜,自謂自己大小連登科的夢想有望實現,興衝衝拉著梁開宇來蘇家尋蘇長越會文。

    蘇長越知道他們也不還鄉後,便直接邀了他們來蘇家住,因為和他們做出同樣選擇的人不少,京裏的租房仍是十分緊缺,司梁二人隻能仍舊住在客棧,這連住一年下來的開銷實在不小。

    蘇家宅院雖然小,但現在隻住了蘇長越並福鬆一個小廝,居所還是很寬綽的,也不必擔心攪擾長輩女眷等,司梁二人都有點動心,蘇長越又再邀之後,二人見他確是誠心,再者讀書人間借住一二也算常事,便迴去收拾鋪蓋真的搬了迴來。

    三人每日讀書會文,待國孝期滿後,也一同出去參加一些文會,漲一漲見識,這麽一年下來,關係已是十分親近了。

    司宜春照舊是個逗趣性子,硬從隊伍裏歪出半邊身子,遙遙對著前方燈籠映照下的貢院龍門許願:“文聖保佑,我要求不高,能教我在孫山之前就成了。”

    排在司宜春前麵的那個舉子恰和司宜春在文會上見過,認識他,聞言也對著龍門合掌,許願:“文聖在上,小生的要求也不高,能讓我在司兄之前即可。”

    周圍一片哄笑聲起,司宜春也哈哈笑了,搗他一拳:“你想得美!”

    笑完了他又有點發愁地耷拉下眉毛:“唉,家裏那個母老虎又多等了我一年,這下還不中,迴去我又該矮一截了。”

    又羨慕蘇

    長越:“還是小蘇好,定的是個小媳婦,再等三年都不怕。”

    蘇長越現在和他熟了,知道他其實是心裏緊張才要一刻不停地撩人說話,配合著迴了一句:“那不成,我怕。”

    司宜春:“哈哈哈!”衝他擠眉弄眼,“小蘇平常那麽老成,隻有提到你定親的那個姑娘才有兩分活泛氣,等你成親時,可千萬要請我去,不能漏了我這杯喜酒。”

    蘇長越道:“一定——”

    司宜春忽然擊一下掌心:“差點忘了,我們的婚期要撞一起就麻煩了,你定的幾月?”

    這點蘇長越已經考慮過,迴道:“大約五、六月之間。”

    會試放榜快,月初考試,月末即可放榜,若不中,隻好打道迴府,那不消提,安心返鄉去準備婚事罷了;若中了,則需再等差不多半個月,到三月中旬的時候參加殿試,排定最終的一二三甲。

    之後會有一段假期,這假期其實就是等候選官的日子,一科三百名,不可能一下全部都給安排了,考庶吉士的,入六部的,外放的,紛紛亂亂得有一段時間才能定下,要成婚最好就乘著這時候了,即所謂司宜春“大小連登科”的夢想。

    司宜春扼腕:“還真撞了,隻好到時候看具體日子了。我爹的意思,是我要不中,就利索滾迴去成親,要是中了,就由我嶽家直接送嫁到京裏來,這具體哪天,現在也還說不準。”

    這麽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漸漸離龍門近了,能看清龍門旁站立著的軍士及搜檢人等了,司宜春幸災樂禍地“嘿”了一聲:“今年好,可看不見那些大爺了,去年他們在考場晃來晃去,那衣裳耀人眼,晃得我都發揮不好了。”

    今年門口守著的是自京衛裏抽調出來的人馬,穿著製式的紅盔黑甲,夜色裏,隻頭頂上的盔帽顯眼些。

    梁開宇低聲道:“賊頭子遭了秧,底下那些小嘍囉還不夾起尾巴做人,能少露麵,就少露麵了。”

    他說的是年初的事。

    翻過了新年,新皇新建了年號為征和,之後頒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拿下了當初護送他進京的原錦衣衛指揮使,與此同時被裁撤的還有一批下屬同知僉事等。

    這不奇怪,三朝老臣不鮮見,活得長久不犯大錯就行,能侍兩代帝王的鷹犬頭目則都算十分難得了。

    這等天子手中刀,基本都是一代一換的消耗品,新皇一登基,基本都要換成自己的身邊人,用著才順手放心,至於舊人,就

    看運氣了:沒得罪過新皇的,民怨不大的,百官不太討厭的,那湊合還能得個隱退的結局——這結局一般都達不成,不得罪新皇容易,不惹民怨也能努力一把,但第三條就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了。

    錦衣衛掌偵緝百官事,從誕生初始就是站在百官的對立麵,尤其是文官,這兩陣營在大麵上必然是對立的,連依附於萬閣老那一邊的勢力都不例外,皇帝一旦流露出要收拾錦衣衛的意思,那文官們堪稱喜大普奔,爭著搶著要把昔日手裏壓著的黑材料扔出來,不把落馬的錦衣衛們證死不罷休。

    半月前錦衣衛一幫高層被拿下關押進了刑部,刑部是中樞法司,本來不直接接受狀子,為此專開了衙門外堂,言明接受針對錦衣衛的訴狀,來自民間的也收,結果直收到現在還沒收完,不斷有新知道的百姓趕去送狀子,負責的刑部官員直收到手軟。

    雖然這樁案件至今還未審理完畢,但就目前這個態勢,關進去的那批是完蛋定了,後麵說不準還要牽連多少。

    作為文官預備役的舉子們來說,對此自然都樂見,當下嗡嗡一片又議論起此事來,隻是錦衣衛餘威仍在,眾人的聲音都下意識壓得極小。

    直到眼見著快輪到搜身了,方消停安靜下來。

    同去年一般的程序,搜完進場,拱手作別,各自為自己的前程努力奮進去了。

    **

    會考考三場,一場三天,並不是一直關在貢院裏,中途有分場次,前一天入場,後一天出場。

    到第三場考完,龍門緩緩開啟,這一迴出來的考生一般比先都要奔放些。

    “哈哈哈,哥哥終於解脫了!”

    司宜春一出來就仰天長笑,網巾歪斜,發髻散亂,看上去很有瘋韻。

    不過這迴周圍沒有人嘲笑他,反而都露出心有戚戚然的表情來——暫不想結果,這接連九天的煎熬總算是結束了,心理上一直繃著的那根弦也可以鬆開了。

    梁開宇也沒吐槽他,隻是扶了把自己的後腰,催他:“走了,快迴去了,我要先悶頭睡個一天一夜再說。”

    “好好好,我也要睡——哎,小蘇,你怎麽不走?”

    蘇長越遲疑片刻,道:“你們先迴去吧,我想先去一下別處。”

    梁開宇見他似有難言之隱,便不細問,拉著司宜春要走,怎奈司宜春混熟後卻更是個人來瘋,硬不走追著要逼問,蘇長越讓鬧得沒法,隻好吐露了實話:“我想去

    刑部看一看。”

    “那就同去嘛,刑部離你家雖有一段距離,但也不算十分繞路。”

    司宜春說著,當先就邁了步,“你想去瞧瞧錦衣衛那幫人現在審沒審出結果吧?我也好奇著呢,我們一道去,路上要見著沒去過的新鮮館子還可以進去嚐嚐,吃飽了再迴去倒頭睡更愜意。”

    梁開宇雖不說話,但隨即就跟了上去,也是要一道陪同的意思,眼看兩人盛意拳拳,蘇長越不好推拒,隻好從善如流地一道前去了。

    刑部在西城區,正與貢院的朝向相反,靠腳走走到天黑也未必能走到,三人找到不遠處的車馬行租了輛馬車,往西城而去。

    到了刑部所在的那條街時,蘇長越讓車夫就停在街邊等著,他則和司梁二人下車,步行著靠近了刑部。

    青條石砌成的台階上,朱色大門半開半閉,有人時不時在進出,既有穿著官服的官員,也有普通服色的百姓。

    三人到時,正見著一個穿短打的壯漢,身高足有八尺,卻如個膽怯孩童一般畏畏縮縮地在門邊觀望了許久,見都沒人來攆他,才墊著腳步小心翼翼地進去了。

    不多時,又來個老婦人,這老婦人卻連門邊都不敢近,直接在台階下跪下了,枯瘦的雙手高高舉起一張薄紙,顫著嗓子喊:“民、民婦有冤情上告——”

    自門裏出來個小吏模樣的人,把她的狀子接了,看了一眼,同她說了兩句話,口氣還挺溫和,三人隔著有一段距離,聽不太清,大致是叫那老婦人安心迴家等消息的意思。

    小吏說罷便拿著狀子進去了,那老婦人沒有就走,砰砰在階下磕頭,嚎哭著喊:“多謝青天大老爺,多謝青天大老爺!”

    三人盡皆惻隱,待那老婦人磕罷頭爬起來,佝僂著身子慢慢走遠了,才有心情說起話來。

    司宜春先驚歎:“快一個月了,刑部這狀子還收著呢?居然也還有人來告狀,錦衣衛是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惡事呦。”

    蘇長越道:“開頭來告狀的人應當不多,百姓們招惹不起錦衣衛,一般吃了虧也隻好認了,如今見朝廷真有要審錦衣衛的意思,才敢來遞狀子了。”

    司宜春頻頻點頭:“你說得有理。”跟著又感歎,“刑部這迴可硬氣了,這是要搞把大的呀。”

    梁開宇道:“肯定有皇上的默許,刑部才敢這麽幹。我看,這迴錦衣衛從上到下都得脫一層皮。”

    “這個搞法,脫層皮都是

    輕的,我看得傷筋動骨。”司宜春接話,“皇上真是聖明,就該好好收拾一下這幫狗腿子,免得他們繼續胡作胡為,把皇上的名聲都敗壞了。”

    他說著靈光一閃,猛地看向蘇長越:“小蘇,你不會是——”

    “我進場前就遞了狀子。”蘇長越頜首肯定了,他望著刑部嚴正的大門,目中閃過痛楚又痛快的光芒,“以往都是錦衣衛株連清洗別人,這迴,終於輪到他們自己嚐嚐這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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