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書這一句話經由層層傳播下去,片刻功夫已傳遍整個考場,如一道驚雷,劈在數千考生心中,把心都劈得焦焦的。

    這——什麽情況啊?!

    位置靠前、親耳聽到王尚書說出這一句的考生們尤其震撼,脫口便想問一句什麽,嘴巴張開了卻全都失語。

    ——問什麽哪?問王尚書真的假的?

    這考場裏考生考官軍士雜役等加起來快上萬了,王尚書就是活膩了也不敢當著萬人麵前詛咒君父駕崩,除非他九族都一起活膩了。

    所以,皇帝陛下是真的——崩了?

    終於有反應靈敏一點的考生想起來提問了:崩看來是假不了了,那是怎麽崩的?這麽突然,崩得大家一點心理準備都沒啊。

    但王尚書已經沒空搭理這些考生了,他心裏有數,他被關在貢院裏,消息比別人肯定是慢了一步,這消息在開考後半個時辰送來,皇帝本人說不定是在夜半搜檢或更早之前就已經崩了,先一步得信的重臣已經進宮,把皇帝的身後事宜商量得差不多了,能搶的政治資本也搶得差不多了,才往外公布發喪,把消息送過來,叫停會試。

    能任會試主考官原來是十分光耀之事,如今卻成了拖後腿的桎梏,王尚書的心情怎麽會好?他隻再匆匆撂了一句“本官要立即進宮”後就步履匆匆地走了。

    而這裏的後續解釋安排等差事,就交給了副主考官及把守考場的軍士們。

    副主考官姓施,現在翰林院中供職。施學士簡單宣布了幾件事體,其一自然是皇帝駕崩,會試終止;其二考生們可以出場,但等他們出去之後,京師肯定已經戒嚴,太子現在金陵,在太子從金陵趕來之前,這個戒嚴狀態應該都不會解除,所以他們不能返鄉,要在京裏再住一段時間;其三,在京期間,必須遵紀守法,這期間如有鬧事犯法,從重從嚴處罰。

    “諸位能坐在這裏,也是十年寒窗辛苦而來,可要自珍自重,好自為之!”

    說完最後一句忠告後,施學士命人打開龍門,放考生們出場。

    一個個憋足了勁的考生好似拳頭打在棉花上,力氣一下都不知泄哪去了,茫然地各自收拾東西,在軍士的維持下依次走出考棚,離開貢院,出來見到大片燦爛朝陽時,才大夢初醒似的,重新活泛了起來。

    一時沒人離去,以同鄉為單位,迅速重新聚集了起來。

    有考生夾著考籃扳手指算:“上屆、上上屆、上

    上上屆……這起碼幾十年,沒有過這麽短時間的會試吧?”

    旁邊的考生搭話:“豈止幾十年,我看上百年都沒有過!”

    司宜春在人群裏東張西望,時不時跳起來,好在蘇長越和梁開宇的心情也是無法言喻,急需找人傾訴,互相找尋著,好一會之後,三人終於碰上了頭。

    司宜春張口就咋舌:“天哪,怎麽這種事都能叫我碰上了!”

    梁開宇糾正:“是我們。”

    司宜春從善如流地改口:“天哪,怎麽這種事都能叫我們碰上了!”補一句,“百年一遇了吧?”

    梁開宇道:“百年也難遇。”

    ——因為皇帝駕崩而取消當年科舉之事屬於平常,但皇帝崩在會試當日,考生都入場了,臨時叫停的,真是世所罕聞,翻遍史書都翻不到。

    “皇上龍體素來也算康健,沒聽說有什麽貴恙,怎麽會這麽驟然就——?”這一句司宜春是壓低了聲音問的。

    梁開宇也低聲迴道:“皇上住在深宮,就算有什麽不妥,也不會到處嚷嚷,你我又如何得知?”

    司宜春搖頭:“不對,我還是覺得這事出得突然,你想,如果皇上心中有數,自知春秋不久,那不管怎樣也該提前把太子從金陵召迴來吧?”不至於像現在,太子連君父的最後一麵都沒見著。

    他這個角度切得妙,梁開宇也無話可答了,便陷入了思索中。

    “請各位相公速速散去,不要聚眾在此!”

    這是施學士見他們遲遲不走,派軍士出來攆人了。

    在這個緊張敏感的關頭,眾舉子們倒也不敢不聽話,三三兩兩地擠著,慢騰騰各奔東西。

    除了震驚之外,大家別的情緒還算平穩,沒什麽人為浪費掉這一科而失控,因諸人都知曉,依慣例,新皇登基後多是要開恩科的,不過這一年時間,眾人還耗費得起。

    蘇長越先一直沒說話,他的心緒比司梁二人複雜得多,太多情緒堵著,反而不能像他們一樣隨便出口了。此時和著他們一起往外走,到岔路將分開告別時,才開了口,先把自己家的地址報與了他們,然後道:“司兄,梁兄,你們在京裏若有什麽不便之處,我能幫上忙的,盡管來尋我。”

    司宜春笑道:“好。”

    蘇長越便欲走,想一想這兩人皆不像通庶務的,又提醒了一句:“你們路上見著布店,莫忘了扯兩尺麻布,若遲了,恐怕難尋。

    ”

    天子駕崩,舉凡天下官軍百姓俱要戴孝的,麻布必然要遭搶購。

    司宜春一拍腦袋:“是這個理!我們在這裏廢話半天,不及你一句有用。梁兄,快快,我們快走,那等大戶人家一買都是整匹整匹地買,可不能叫他們給買光了。”

    周遭聽到他們對話的舉子聞言也忙加快了腳步,一幫人急行軍般直尋布店而去。

    蘇長越倒不需要現買,數年前他父母雙逝,當時備的還留下了一些沒有用完,如今隻要迴家尋出就好了。

    他提著幾乎沒有用過的考籃,獨自往家走。

    及到家中,他種種激越的心緒終於平複得差不多了,先往父母靈前去上了一炷香。

    貢院外眾人都在議論皇帝驟崩之事,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太子被放逐金陵,萬永作為內閣首輔,不曾出言幫過一句話,隻一心附和皇帝,太子對他不可能有好感,如今輪到太子上位,該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曾以為堅不可摧的仇人,其實也沒有刀槍不入,撕下那身虎皮,內裏不過是個凡人。蘇長越腦中響起珠華孩子氣的詛咒,目中劃過一絲笑意,也許真是叫她咒著了,隻是目標不那麽準確,從萬閣老滑到了皇帝身上。

    這也不錯,如萬閣老這般國之大蠹,輕易死去未免便宜了他……

    幾年間,蘇長越都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不想自己被仇恨扭曲淹沒,隻這一刻,望著牌位上他親手篆刻的父母名諱,他放任了內心的可怕蔓延。

    **

    來說一說皇帝陛下的崩駕。

    簡單來說一句話:藥不能亂吃。

    要說皇帝修道修了這麽多年還是修出了點門道的,比如他就知道道教主分兩大派,全真和正一,前者屬丹鼎,後者精符籙,他用時也是把這兩派分開了。

    丹藥這一塊,不能一竿子全部歸類為邪物,有些確實是有效用的,能治些小病,逢著荒年,道觀也會出麵舍藥。

    但皇帝的情形不一樣,他是抱著長生的心去吃,這種丹藥裏麵到底都有些什麽成分,那真是隻有天知道了。

    皇帝是在夜半時分忽然過去了的,他的日常和道士差不多,要做晚課,聽了道士的忽悠,還神神叨叨搞什麽月華之下內省丹田之類的把戲,睡得就比較晚,打坐完之後,再服一顆新出爐的仙丹,才上龍榻安寢。

    就是這顆丹藥吃壞了。

    幾

    乎是立竿見影,服下去掙紮了一會就沒了氣。

    服侍的一殿宮女內侍好懸沒嚇瘋。

    太醫院幾個德高望重的太醫接訊連滾帶爬地趕了來,老胳膊老腿跑得快飛起來,晚了,人過去得太快了。

    一殿人傻了好一刻,才想起來往外麵送信——皇後已逝,太子遠在金陵,宮裏無人做主,也沒人擔得起這個責任,隻能找朝中重臣來主持局麵。

    第一個收到消息的是萬閣老,因為他正在值房當值,離內宮最近,傍晚時皇帝還曾把他叫進宮,把丹藥賜了他一顆呢,萬閣老謝了恩,滿含感激地當麵吞了。

    此時聽著皇帝吃丹藥吃死了,萬閣老一口氣沒上來,差點也跟著厥過去。

    飛奔進宮,看了一眼皇帝的遺體,哭都來不及哭,轉頭就扯太醫讓把脈,倒還有點理智,沒直說讓救命,而是說他先前給皇帝試過藥,此刻看看他的脈象,查是哪裏不對,好找出皇帝的死因。

    幾個太醫麵色凝重地輪番把過,會診後給出結論:萬閣老沒有問題,除了些本就有的老年人毛病之外,餘者都很正常。

    這就奇怪了,不過萬閣老劫後餘生,嚇出一身大汗後,終於冷靜下來,開始處理皇帝的身後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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