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在少年發現張興文的同時,街側的人家也打開門跑出來了,這家先聽著外邊動靜嚇人,沒敢動彈,後聽動靜遠去了,才忙出來查看,他住這左近,是認得張興文的,見了他臉上這幅可怖樣子,嚇了一大跳,同少年麵麵相覷片刻,都不知怎麽弄的,也不敢擅自上手動他。

    少年見他能喊出傷者的名字,再一問,得知這傷者竟是張推官弟弟,不由同那老仆對視一眼——府衙裏僅此一個推官,這是再不會弄錯的,他嘀咕一聲“這麽巧”,向那人道:“張推官家離這應該不遠吧?勞你去報個信,我在這看著。”

    那人應一聲,忙跑了,往張家去報信。

    張推官接到消息,心裏有數,麵上做出驚愕之色,離了席,親自帶人去抬張興文,及至真見著了躺在地上的異母弟弟,他的驚愕化作了貨真價實——報信人跟他說張興文傷了臉他以為是被發瘋的馬踹到了臉上,誰知是這麽一條傷口,這不管是馬蹄還是摔傷都不可能製造出來,隻能是利器劃的,他想不透是怎麽迴事,問報信人及留在現場的少年,兩人都表示不知,報信人言道隻聽見了一陣似乎是拉馬車的馬失控了的動靜,張推官無法,謝過了他們,命人趕緊把張興文抬迴了家。

    及到快進家門時,發現少年及老仆竟尾隨在後,還要往門裏邁,張推官當他們是那種順杆爬要來攀關係的,少年生得一副好模樣,若是尋常時候,張推官心裏要暗讚一聲不知誰家養出的好兒郎,也不介意請他進來奉一杯清茶,此時卻是沒這個心情,微微不悅道:“你還有什麽事嗎?”

    才撿著說話機會的少年並不在意他的態度,露出爽朗笑容——但一下瞄見昏躺著的張興文,他感覺不好笑太歡,忙又把笑容收了迴去,正正經經地躬身下去一禮:“張伯父,晚輩蘇長越,自京城來,奉家父之名,來賀老太爺大壽。晚輩頭迴出遠門,沒算好路程,不慎來遲了,還請張伯父見諒。”

    這報的家門略耳熟,京城來的,姓蘇——

    張推官心中轉動片刻,很快對上了號,他冷淡盡去,表情一下轉換成了對子侄輩的親熱,伸手扶起少年:“是長越啊!長這麽大了,我都認不出了,你父親還好嗎?”

    蘇長越起身,笑道:“我爹很好,也讓我給張伯父帶個好。”

    “這就好,這就好!”

    張推官心中感慨,其實他和蘇父並不熟,但兩家的關係卻算極親近的——因為蘇父與他妹夫葉安和是同榜進士,兩人極為相投,雖則後來一

    個外放,一個留京,關係卻一點也沒疏遠,珠華三歲半時,蘇父領著兒子過年迴鄉祭祖,順便繞了點道去看望葉安和,知交幾年不見,一相逢分外高興,見兩家正好是一兒一女,直接約為了兒女親家,論年紀蘇長越比珠華大了五歲,其實並不算十分般配,但文人間的意氣相投有時也是很熱血的,這點小問題,根本沒人在乎。

    蘇家一直在京裏做官,張推官隻有好幾年前還在某縣縣令任上往京裏敘職的時候,與蘇父見過一麵,蘇長越也是那時候見的,如今他長成少年,張推官便記性再好,僅憑那一次見麵也是認不出了。

    蘇長越道:“伯父先不必管我,給這位張——”他略卡了下殼,張興文論年紀沒比他大幾歲,“張叔叔延醫用藥要緊。”

    雖是遠來嬌客,張推官此時確也沒法顧得上他,見他自己有眼色自動提出來,張推官便不和他客氣,指了個小廝領他主仆二人先去用飯,然後一頭命人把張興文往正院抬,一頭命人請大夫,同時還要讓人去給鍾氏報信,一連串命令下完,他自己則領上幾個人,匆匆再往外趕——既知道徐四公子的馬車可能出了事,他不追著去看看,豈不惹人生疑?

    李全候了一會,見前堂裏宴至尾聲,悄悄叫出張良翰來,同他說張推官有急事要處理,讓他代為送個客,張良翰雖則茫然,倒也樂意有這個出頭露臉的機會,便依言進去,作揖致歉,眾人心有疑惑,什麽要緊的事能令張推官在老父的壽宴上離席不迴,但張良翰是真什麽都不知道,眾人問了幾句,見他隻會一個勁道歉,餘者什麽也說不出來,不好為難他一個晚輩,隻得暫且告辭離去,心裏卻都想迴頭一定要好好打聽打聽。

    後院鍾氏接到消息時女眷們已有告辭之意,她大驚,勉強撐著送完人,把餘下後續收拾事宜都交托給了張萱,忙往正院去。

    張老太太此時已快瘋了。

    今天是張老太爺做壽,論理她也可以一同出去受禮的,若是往常,張老太太再不會放過這個風光,可偏偏張巧綢才犯了事,人都知道她這個後妻生的女兒害了原配那支,她出去隻有為人側目的份,因此索性賭氣稱病,窩在正院裏一個客人也不見,全丟給鍾氏去招唿。

    她自覺自己夠委屈夠低調了,誰知還能有禍從天降,好好的寶貝兒子,早上還好好的,忽然就滿臉血人事不省地躺著迴來了,她看見的第一眼,就差點暈過去!

    “三兒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誰把他害成這樣的?!”

    一連

    三問,抬人來的小廝一個也答不上來,看張老太太滿麵猙獰,似乎要活吃了他,嚇得有點懵,下意識把蘇長越給供出來了:“小的見著三爺的時候他就這樣了,小的什麽也不知道啊,是那個、那個叫蘇什麽的少年發現三爺的。”

    張老太太嘶聲揮舞著胳膊:“蘇什麽?人在哪,快把他叫來!”

    小廝沒主意,求助地望一眼鍾氏,鍾氏隻收到了一句張興文受傷的消息,別的也不知道,她暫時也拿不出主意,隻能先順了張老太太,問那小廝:“能找到他嗎?能找到的話請他來問一問罷。”

    小廝應一聲忙飛跑去,蘇長越一碗飯捧到手裏才扒了沒兩口,不得不放下來,餓著肚子跟他去問話,老仆梁伯在後麵心疼地搖頭:“這是什麽老太太喲,飯都不叫人吃安生。”

    另一邊珠華也正往正院跑,她先不知道怎麽迴事,散席了就準備迴小跨院看弟弟了,張萱一邊指揮著仆婦們收拾殘席,一邊心神不寧,她怕張老太太因為張興文受傷遷怒到鍾氏,偏偏自己脫不開身,想來想去拉住了珠華,把事告訴了她,讓她跟去看一看,如果鍾氏受欺負了,趕緊迴來告訴她。

    “——你迴來告訴我就行,別自己跟老太太起衝突,知道了嗎?”

    珠華精神奕奕:“好!”

    不等張萱再說什麽,她轉身就跑。

    一邊跑一邊想,這是張推官出手了?效率不慢呀——不過也是,張興文現在就是個不定時炸/彈,不知什麽時候就炸,為安全計,當然是越早把他拆了越好。

    跑著跑著,後頭傳來一個清朗陌生的聲音:“小丫頭,站著!”

    叫她?

    珠華略微遲疑地轉頭往後看,同時腳下沒停,循著慣性往前跑,然後——

    “啊!”

    她一直防備的一幕終於還是發生了,她踩中了自己的白綾裙擺,吧唧一聲,往前撲倒在地。

    後麵的腳步聲一下變快,有人幾大步趕上來,把她扶起來,有點急地拉下她捂住臉的手,道:“我看看,摔著了沒?”

    小孩子身子軟,珠華絆下來時又是歪著摔的,因此頭臉都沒事,身上也隻是有點痛,不算嚴重,但這個害她摔倒的人手腳太快,她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已經被抬起下巴打量了一圈了,她剛要對這個惡霸調戲民女的姿勢提出抗議,那隻手鬆開她下巴,唿啦一下又把她劉海整個撩起,然後抽了一口涼氣:“摔這麽重——嗯?”

    他拎著她的劉海往前湊了湊,仔細一端詳,鬆一口氣:“舊傷啊。”

    珠華忍無可忍,啪一下拍他手背上:“放開我!”

    這人脾氣倒還不壞,叫她拍了,老實鬆手退開,還給她道歉:“對不住啊,早知道不叫你了。”

    人家態度好,再者也是珠華自己踩了裙擺摔的,她就不非得怪他了,迴了一句:“算了,沒關係。”

    這才有空打量這個冒失鬼,卻見是個穿件竹青直綴的眼生少年,長手長腳地蹲在她麵前,劍眉星目,懸鼻薄唇,正衝她笑。

    珠華——咳,她僅剩的一點火氣也隨風飄走了,因為這少年真的帥得還蠻有衝擊力的,他笑得又很有親和力,讓人覺得很難跟他生氣。

    她頓了頓才想起問:“你叫我站著幹嘛?”

    少年自然是蘇長越了,他攤開一直握著的左手,掌心放著支小小絹花:“你跑太快,我見著你的花掉了。”

    珠華下意識一摸中間束著的小小發髻,果然感覺有一邊空空的,她從蘇長越手裏把絹花拿過來:“謝謝你啦。”

    便往頭上插,但至今為止,她還沒有獨立梳過一迴頭發,對這些釵環花簪也搞不太明白,沒鏡子的情況下,她一插就給插反了。

    “嗬。”

    蘇長越笑出一口白牙:“我幫你吧。”

    珠華意識到自己出了錯,但她不認識這少年,穿來時間又短,把握不住讓他給幫忙的話算不算逾矩了,便猶豫著沒把花給他,蘇長越手伸到半途,也有點遲疑住,往她臉上看一迴,道:“我覺得我應該沒猜錯,不過還是問一聲,你是葉家小娃——妹妹嗎?”

    叫得出她的姓,是熟人?珠華心一跳,她剛才表現沒露餡吧——再一想鬆口氣,還要問她,可見不確定,應該隻是知道有她這個人,但沒見過她。

    她就道:“我是姓葉,你是?”

    “我姓蘇,名長越,你叫我蘇哥哥就行啦。”

    蘇長越放心地繼續伸手從她手裏把絹花拿出來,捏著給她插上,他顯然也沒幹過這種活,有點小心翼翼的,還左右調整了兩下,才插好了。

    上個“汪哥哥”才過去沒多久,珠華記憶猶新,這時想起來,順理成章就把這個“蘇哥哥”一起歸類過去了,心裏給張萱點讚:哇,二表姐很受歡迎嘛,追求者的質量一號比一號高。這個拍馬的功力還更厲害,連她這個寄居的表妹都一並和氣照顧上了,

    二表姐對汪家公子態度平常,說不定原來喜歡的是這一號?

    蘇長越可不知道她心思發散到哪去了,把她扶起來,道:“走路小心點,你頭上是上迴摔的吧?還沒好又摔了,幸虧這迴沒傷著。好了,你家老太太找我問話,我先過去了,迴頭再見你,我給你帶了禮物呢。”

    二號追求者好周到啊,還給帶禮物,珠華同情了汪公子一秒,他人真的不錯,可是無奈對手太強勁。

    蘇長越要去見張老太太,珠華也是,兩人目標一致,珠華便跟他後麵走了兩步:“——嘶。”

    她那個姿勢摔下來,別的還好,腳踝不可能不扭到,但不動不使勁的時候沒覺得怎樣,隻有一點點疼,珠華便沒在意,誰知現在一走動,身體重量放下去,瞬間一股刺痛上來,讓她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要不是蘇長越聽到動靜及時轉身扣住她肩膀,她又得摔下去了。

    “腳扭到了?”

    珠華苦著臉點點頭,蘇長越旁邊還有個引路的小廝,珠華轉向他,想叫他去叫個丫頭來,話未出口,忽然感覺自己整個人騰空而已,落到一個不算厚實的懷抱裏。

    “……!”

    上一迴讓人這麽抱小孩子似的抱法珠華已經想不起是什麽時候了,她記憶力就沒有這一幕,所以可能是根本沒有發生過,這讓她在蘇長越懷裏僵成了一塊石頭,腦子裏混亂了好一會才擠出了一句話來:“男女授受不親!”

    話出口她腦子清明了點,沒錯,要追求她二表姐巴結她一點給她幫忙插個花什麽的還行,抱她就無論如何是過頭了,沒見旁邊小廝的眼睛都瞪圓了嗎!

    蘇長越很淡定地抱著她,沒有一點要放手的意思:“別人是不親,我不是。”

    ——少年,長得帥不表示你可以不要臉啊!

    不等珠華把抗議說出來,蘇長越先一步補了下一句:“我報了姓名啦,不過你還小,可能不記得了,我是你的未婚夫,所以我抱著你走沒事的,你要去哪裏?我送你去了再去找你們老太太罷。”

    ……

    什、什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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