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受衝擊過大,珠華卡頓的時間有點長,張萱以為把她嘲笑惱了,拽了拽她辮子:“生氣了?好啦,不說你了還不成?”

    但她是個天生好教導人的性子,到底憋不住又冒了兩句,“這會兒曉得臉上過不去了,當年家裏還有先生時,叫你跟著學,你怎麽不願意?天天和三妹妹比著賽地偷懶,到我大了不學了,爹看再請著先生也是白費,讓人走了。你這會呀,後悔也晚了。”

    鍾氏在旁先是含笑看著,見珠華忽然不動了,也以為她是生氣了,偏偏女兒的賠罪忒沒誠意,她擔心把珠華惹得更惱,再鬧起來,便打個圓場道:“萱兒,哪有你這樣沒完的,珠兒現在若是又想讀書了,你不正是個現成的先生?你們不要考科舉,不需學得多精深,有你教就夠了,識些常用字,以後當家理事,算個賬看個書信什麽,不用指著旁人,總是方便多了。”

    張萱馬上心動了:教乖乖的小表妹讀書,多好的差事啊!

    她眼睛往下瞄珠華,下巴卻揚起來,拖著長音道:“我要幫著娘理家務,哪裏有這個空閑,再說,就算我一頭熱,還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呢——”

    珠華馬上撲上前抱大腿——她新從弟弟那裏學的賣萌技巧,很不熟練,但非常時刻,隻能豁出去用了:“二表姐,我願意我願意!”

    什麽都先放在一邊,找機會受教育最重要啊,“文盲”的設定怎麽能忍!

    張萱倒有些被她的熱情驚著:“當年叫你練個字都裝病,這會怎麽這麽大勁頭?”

    珠華毫不猶豫地道:“我那時候小,不懂事。”

    “你現在也不大好嗎?”

    張萱笑噴了,在她頭頂揉一把,不過並沒多想,在大多數家長的心情來說,學渣孩子忽然開竅了要學習了那是屬於要燒高香的事,高興都高興不過來,極少有人會煞風景地非得追問學渣的心路曆程——你到底為什麽忽然想學習了呀?答案明擺著的,孩子大了懂事了嘛!

    此事就這麽定下來,張萱本就好教人,如今尋著個正大光明的機會,為人師的熱情一點也不比珠華這個做學生的少,馬上就去翻出本自己舊時所學的啟蒙讀本《三字經》來,領著珠華迴去小跨院,在堂屋裏端正坐下,先要考一考珠華的程度。

    “你先也學過的,來,背一背我聽,看你還記得多少,我再決定從哪教你。”

    珠華清了清嗓子,開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張萱正認真聽著,誰知隻聽了四句就沒聲了,不由追道:“還有呢?”

    珠華臉略紅:“……還有不記得了。”

    怪她生太早,她念小學那會兒是不要學《三字經》的,也不怎麽講究課外讀物,她對這本古代啟蒙讀物的了解就僅限於前四句了,後麵依稀也記得幾句,不過顛三倒四的,中間還不時得落下好大一段,硬擠出來也沒什麽光彩,不如老實承認不會得了。

    張萱扶額:“你這真是——”要不是怕把小表妹剛生出來的向學心給打擊沒了,她真要說幾句難聽的。

    珠華厚起臉皮懇求:“二表姐從頭教我吧,我這迴一定不偷懶了。”

    張萱歎了口氣:“好吧,真是服了你了。”

    **

    張萱的私家小書塾像模像樣地開張了,學生數增加到了兩個——珠華把葉明光也拉上了,五歲正該是啟蒙的時候,他手太小不好握筆,寫不了字,跟著先念念書卻是沒有問題的。為了照顧葉明光,珠華特意跟張萱商量了,課上就教讀書,字她閑了自己找本帖子練。

    剛開始學時,珠華信心滿滿,因為她其實是有文化的呀,所要克服的最大障礙是打破簡體字和繁體字的屏障而已,《三字經》對她來講也不陌生,她雖沒係統背過,但從各種途徑裏零零散散地接觸過,好多句子都似曾相識,她隻要把這些散亂的金句串起來成文就好——

    但,在占據如此大的先天優勢的前提之下,她、背、不、過葉明光!

    第一二天的時候珠華沒發現,因為她自己記得也挺好,和葉明光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到第三天的時候,張萱看他們的進度都不錯,就加重了學習內容,這個時候差距就出來了,珠華還在那裏搖頭晃腦背著的時候,葉明光已經能完全複述出來了——必須得給珠華正個名,真不是她笨,也不是她記憶力差,張萱的教學方式是幾句連著教,包括釋義一起串講,講完後留給他們時間背誦或提問,都能連著釋義背出來就算過,接著講下麵的。

    前兩天的時候張萱是八句連講,《三字經》作為兒童啟蒙讀物,內容並不艱深,三字一斷,朗朗上口,基本上張萱一講完,珠華和葉明光就都能舉著手背給她聽了。但今天張萱是十六句連講,內容翻了倍,珠華就需要點時間整理一下了,她很珍惜賣萌換來的學習機會,非常認真地聽講,一點也不走神,張萱為此很表揚了她。

    但,這一切並沒有什麽用。

    因為葉明光還和昨天一樣,聽完就舉著手表示他記住了,從小板凳上站起來,背著手,字正腔圓地把張萱剛教的內容背了一遍,中間毫無停頓,一氣嗬成。

    他背完了,就扭臉看珠華,小眼神熱情地示意:姐姐,該你啦。

    珠華“……”她有點氣虛地道,“等一會,我想一下再背。”

    好容易她發憤圖強地背完了,張萱繼續往下教,然後,這個過程又重複了一遍。

    珠華臉都垮了:被五歲幼童吊打得這麽慘,她的悲傷度一點也不亞於發現自己是個“文盲”。

    張萱在旁看著,都有點同情她了,因為她覺得小表妹真的學得很認真,腦子也不錯,尤其跟她當初比,現在這個學習進度已經像開掛了——但不幸的是,旁邊坐著個葉明光,於是一比,她仍然像個學渣。

    同情之餘,張萱更多的是心裏癢癢,天底下做老師的,就沒有不愛良才美玉的,張萱這個半路臨時出家的也不例外,不過她到底還顧慮著小表妹的心情,先征求了一下珠華的意見:“珠兒,我看光哥兒好像不是一般的聰明,我想試試他的底,好嗎?”

    珠華點點頭,她其實也挺好奇來著。

    要探底,《三字經》就不太合適了,張萱改講了一章《論語》,她挑的是學而篇,開卷第一篇,首句便是大名鼎鼎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張萱先不講釋義,隻把全篇背了一遍,然後向葉明光道:“光哥兒,你背給我聽聽,不要緊張,沒記住沒關係的,你記得幾句就背幾句。”

    光哥兒脆聲道:“好的,二表姐。”

    然後——

    然後他把全篇都背了下來!

    一字不漏!

    珠華眼都瞪直了!——她其實不知道光哥兒背的對不對,她完全是由張萱的表情推斷出的這個結果。

    兩個人都傻了,反是葉明光不大好意思起來,道:“姐姐,二表姐,你們別這樣看我,其實這篇文章我聽過的,大表哥以前在家裏背過好幾遍,我聽多了,才記住了一些。”

    珠華聽到這話才冷靜了點,拿手搓了搓激動得發熱了的臉頰,但仍舊很驚歎,因為學而篇和三字經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三字經本身就有易於成誦的特點,學而篇沒有,上下也不連貫,這個曰那個曰的,她聽了兩遍連裏麵對答的是幾個人都沒搞清楚,記得最清的隻有一個“子曰”,葉明光卻能成篇背誦,雖說

    他以前聽過,可現把張良勇拉來比一比就知道了,明光聽見的,他肯定也聽見了,但他能背得出一句不?

    總而言之,毫無疑問,這小胖子,是個神童。

    對珠華而言,這智商上的碾壓來得太鮮明了,她先以為自己撿著張美人臉就很走運了,現在一看,真正的金手指其實是開在了葉明光身上,光臉長得好有多大意思,他這種過耳成誦的極致聰慧才有致命的吸引力啊!

    珠華嫉妒死了,伸手就揉他的大胖臉:“臭小子,你說,是不是你把我們葉家的聰明都搶走了,害得姐姐這麽普通!”

    張萱哈哈笑著過來拉她,道:“別鬧了,這篇光哥兒說他聽過了,那我們就再試試別的。”

    她便又背一篇,這篇葉明光沒聽過,表現就沒那麽逆天了——相對他自己而言,事實上他可以記住大約一半的內容,仍舊毫無壓力地吊打隻能記住開頭和結尾的珠華幾個來迴。

    張萱再背一遍,葉明光隻漏掉了兩句半。

    再來,第三遍,葉明光聽完,一字不漏,完整背誦。

    接下來再講釋義,因為是聽得懂的話,葉明光記得更快,兩遍就足矣,再連上原文一起背,他也毫無壓力。

    張萱用了好大力氣才壓製住當天就告訴張推官的衝動,忍到隔天,再去抽查葉明光,凡先前講的內容,他全部記著,一點沒忘。

    這晚張推官再迴來,她就手舞足蹈地衝上去了:“爹,爹,咱們家有個神童!”

    張推官官服還沒換呢,叫她鬧得哭笑不得,道:“說什麽呢?”

    “光哥兒啊,光哥兒可聰明了!”

    張萱是個行動派,說著就衝去小跨院裏把葉明光拉了過來,珠華挺驕傲地跟在後麵——葉明光是她弟弟啊!與有榮焉。

    張萱拉著葉明光叫他把學的兩篇文章都背一遍,葉明光老老實實地開始背了——他其實不太懂姐姐們為什麽這麽激動,他是有發現自己的記憶力應該比別人好一點,這個別人主要是二表哥,不過他私心裏覺得二表哥挺傻的,所以比他記性好,好像也不是多麽稀罕的事。

    葉明光背書的中途有丫頭來上了茶,張推官隨意接到手裏,一口沒想起喝,幹站著聽葉明光背完了,才有了反應,震驚地望向女兒:“你教的他?”

    “嗯!”張萱響亮地應了,跟著就把這兩天的事都交待了,然後喜孜孜地向張推官確認,“沒錯吧?光哥兒真的是個神童!

    ”

    張推官定了定神,把茶盞丟去一邊,沉吟片刻,然後向葉明光道:“光哥兒,舅舅現在念一篇文章,你聽好了。”

    葉明光點點大腦袋。

    張推官便開始,他也選了《論語》,不過是另一篇,篇幅和葉明光背過的兩篇差不多。一時念完,他和顏悅色地道:“光哥兒,你試一試,看記得幾句。”

    珠華微微緊張地注視著葉明光,這是在長輩麵前的正經考校,和昨日張萱帶幾分玩鬧性質的又不同。

    但對葉明光來說沒什麽差別,他照舊大約能記下一半來。

    張推官神色聳動——過目不忘或過耳成誦這種神技書籍裏時有記載,基本每朝每代都有,還有發散成雅人軼事的,比如著名南宋大家李清照,和她丈夫趙明誠一對才子佳人,兩人日常遊戲是飯後坐在堂中,烹茶,由李清照指堆積著的書史,言某事在某書幾卷、幾頁、幾行,以中否定輸贏,留下了翻書賭茶的佳話。

    單從書裏看,似乎神人很多,但,能在書裏留下字號流傳後人的本就是英才中的英才了,真正的現實裏,很多人一輩子未見得能碰上一個這種奇才,張推官沒有想到,年過不惑,居然能在自己家裏發現一個——嚴格來說,葉明光應該算半個,但扣這個字眼意義不大,他這種記憶力已經足以甩開一大票普通人,遠遠跑在前列了。

    張推官按捺住激動,把文章再念一遍,葉明光這迴可能是習慣了學習的狀態,比昨天還爭氣,第二遍聽過,他完整背出。

    “好,好。”

    張推官都站不住了,左右走了走,踩了一圈地磚,心中激動過後,跟著便泛上來一圈後怕:依他本意,本想讓葉明光再在二房裏混兩年,手指骨骼長好了些,再請個不第秀才來給他和張良勇一起開蒙的,現在看,幸虧外甥女犯了牛脾氣,執意要把他抱迴來養,這等良才,如何能蹉跎?至於和勇哥兒一道念書,更是提也別提,兩人資質天差地遠,根本念不到一起去。

    後怕過後,張推官又陷入了興奮裏,他也是正經科舉中式的人,腦子裏不一會給葉明光開出了一堆書目,製定了十七八條學習計劃,一邊想一邊便要指導葉明光,結果一低頭,對上葉明光略呆的大胖臉。

    “……”忘了,外甥才五歲。

    張萱不明就裏,在旁追著問:“爹,我沒說錯吧?光哥兒是神童吧?他簡直聰明得不得了!”

    “確比常人聰慧些。”

    張推官終於冷靜了下來,此時又有一點“傷仲永”的憂慮,便特意誇讚得含蓄了些,想起來轉眼望珠華,含笑道,“珠兒呢?珠兒學得怎麽樣?”

    珠華挺直的胸膛瞬間頹了點迴去,她幹咳了一聲:“一、一般吧。”

    張萱笑了:“珠兒也不錯啦,學得挺快——”她拉長了點聲調,“不和光哥兒比的話,是這樣。”

    珠華衝她“哼”一聲,伸手拉過光哥兒,一揚下巴,道:“二表姐,看見沒有?我倆這叫才——貌——雙全!”

    “哈哈——”

    張萱爆笑,一手捂著肚子一手來扯她臉頰,“才我見著了,貌在哪裏?快讓我仔細找找!”

    “哎呦痛,快鬆手啦……”

    張推官失笑地由著她們鬧,心情舒暢地進了內室去換家常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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