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筇來京都已有兩個月了,日子過得倒也清閑。所謂“太子門大夫”一職,也就是協助太子太傅處理太子府的一些日常事務的一個閑差,於他來說,實乃舉重若輕。雖說如此,因太子乃儲君,是未來之天子,因而皇上對太子府中秩四百石以上俸祿者的職位的授免都是極為慎重的,尤其是太子太傅和太子門大夫二職,一般輕不授人。

    在太子府的這些日子裏,管筇終於弄明白了他來京的緣由。果然不出所料,是國相毛蒼搗的鬼。毛蒼不惜重金買通丞相趙周,讓趙周在皇上那兒遊說,道是調管筇來京,一可試試六安王之治國能耐,二亦有益於太子之學業,此乃一舉兩得,一箭雙雕之計也。此言終於說動皇上,首破“左官律”之規,頒旨調遷王國屬官。就在本月初,丞相趙周獲罪入獄,死於非命。趙周在獄中將近幾年所犯欺君岡上之罪孽,一一供出。若是趙周罪孽早現旬月,皇上調人之旨未必肯下,管筇也就未必要入京為官了。

    太子劉據見管筇博學多才,待之甚善,常召入內宮討論朝政,切磋儒學,並賜管筇出入內宮無需通報之金質令牌。太子出行,常令管筇侍之左右。太子府中,除太子太傅而外,唯管筇有此殊榮厚遇。

    有時,劉據也會問及六安國之情。管筇一一具實稟告。劉據歎曰:“爾之一去,六安王痛失臂膀矣!”

    管筇笑道:“殿下謬獎了!六安王天資聰慧,素有主見,且日見成熟練達,此時有無微臣,亦不重要了。倒是老朽,常思葉落歸根,時念舊主耳。”

    太子笑笑,道:“先生乃忠直之臣也!朝中之臣,若多如先生,吾大漢江山,固若金湯矣!”

    管筇躬身應道:“殿下錯愛,微臣愧不敢當。當今聖上乃一代明主,有道是‘主明則臣直’,聖上身邊應不乏忠直之臣也。”

    “倒也未必。先帝孝景亦一代明君,不亦曾聽信讒言,有錯誅賈誼之失麽?趙周其人,原為太子太傅,在本府供職多年,吾等俱以為是個忠臣,父皇亦曾寄於厚望,寵愛有加,不期竟係奸佞之徒,令父皇大為寒心。人心百種,人麵百態,殊難識之。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是之謂矣。”

    “殿下高見!曆來為君之困,莫過於識人之難矣!”

    “是啊,人之才學高低優劣,倒是不難斷定,可心術如何,則不易識別了。”

    一日,管筇正在太子府中翻看一些文牒,忽見府中主事匆匆而來,道:“先生快準備一下,聖上要召見先生。”

    管筇心下一驚,暗忖:莫不是又有什麽變故?遂草草換了身衣飾,出門上了久已候在門外的馬車。

    入了宮門,一名太監沿一條曲曲彎彎的迴廊將管筇領至內室。

    室內光線並不太亮,管筇隻模模糊糊見有一人高居於禦榻之上,遂跪拜於地,口唿萬歲。

    “平身罷。”武帝的聲音顯得很平和。“爾就是管筇麽?”

    “正是微臣。”

    “近前來,讓朕好好看看。”

    管筇上前幾步,終於看清了龍顏。武帝四十多歲,濃眉高準,耳闊口方,氣宇不凡。一雙睿眼,炯炯有神,顯得不怒而威。

    武帝道:“朕先是從趙周處知爾賢名,近又數聞太子之溢美之辭。故想見爾。先生果然神清氣爽,頗有仙風道骨也!”

    管筇再拜曰:“陛下錯獎,微臣愧不敢當。微臣原乃鄉野之叟,風燭殘年,才疏學淺,以衰朽之身事奉太子,實屬勉為其難也。”

    武帝笑道:“爾亦不必過謙了。昔日薑太公七十而仕,尚能助武王成就大業。爾何欲倚老偷閑乎?”

    “微臣豈敢與先賢相提並論也!”

    “好了,此事暫且不論罷。”武帝道:“近日朕接到密奏,言稱六安王治國無方,恣意胡為,擅改祖製,蓄養亡命,祭拜叛逆,且唆使臣民僭稱‘萬歲’,似有反狀,爾以為如何?”

    管筇聞言大驚,慌忙跪拜於地,道:“此乃苟營之徒構陷之辭,陛下切勿輕信也!”遂將六安王之國後之仁善之舉一一陳奏,並就密奏中所言之事一一作了辯述。

    武帝聞奏,沉吟半晌,方道:“朕非不信先生之言,然無風不起浪,此事恐非空穴來風也。密奏者言之鑿鑿,倒也不似捕風捉影、無中生有之辭也。”

    “此事確屬誣陷,微臣願以性命擔保!小王爺恭敬賢明,忠貞廉儉,宵衣旰食,鞠躬盡瘁,天人共鑒之。聖上聰睿聖明,洞察秋毫,豈會識不破那些奸佞小人之叵測之心?”

    武帝笑了笑,道:“朕觀先生乃忠良正直之士,想必不至教出悖佞之徒吧?”停了停,又道:“朕聽太子言道,先生常有思戀故國之念,朕索性便成全了先生罷。六安置國之時,朕本欲從朝中選派一人為六安王傅,可惜一時竟無有合適之人。後聞先生素有賢名,便不再加封太傅至膠東。爾先前雖無太傅之名,卻有其實。如今,朕便封爾為六安太傅,望歸國後務要約束好那位小王爺,令其好自為之,善自為之。幸勿重蹈淮南、衡山之複轍矣!”

    管筇聞言大喜,忙跪拜於地:“謝聖上隆恩!”

    管筇迴到太子府,將聖上之意向太子和太子太傅一一稟之。太子頗有難舍之意,但聖意既出,亦無可奈何。遂道:“父皇恩準先生歸國,了卻先生之願,可喜可賀也!但望先生在府中多住一些時日,不必急於啟程。”

    管筇道:“多謝殿下美意!隻是微臣歸心似箭,擬在三二日內動身,還望殿下寬諒。”

    “也罷,就隨你吧。留得住你之身,亦未必留得住你之心也。”太子神情有些黯然,道:“等會吾讓府中主事替你打點好行李盤纏。你去之前,吾當設宴為你餞行。”

    “豈敢勞動殿下!些需小事,吾自會料理也。”

    管筇來京都後,曾偶遇一同鄉,姓蔡名勳,在城中開了一家酒店。於是無事時便常溜去飲酒聊天。蔡勳雖不識字,但於世態人情,民間俚俗,卻知之甚多,二人談興起時,一聊便至深夜。如今管筇將要離去,少不得當去辭行。

    管筇出了府門,沒多久便到了那家酒店。恰好蔡勳正在店中。管筇說明了來意,蔡勳聞言,黯然許久,方道:“吾也不懂官道之事。也罷,人各有誌,先生決意要去,便有去之道理。吾且治些酒菜,與先生一醉方休。”

    管筇欲待推辭,見蔡勳甚是懇切,尋思卻之不恭,便順水推舟道:“老朽正要叨擾哩。”

    不一時,酒菜上齊。蔡勳端起一盞酒,高舉過頂,道:“你我他鄉相逢,脾氣相投,亦是緣分。來,薄酒一盞,不成敬意,祝你一路順風,萬事遂願!”

    管筇正要端盞飲之,忽聞門口有人高叫一聲:“蔡兄請客,如何丟了吾童義也!”

    管筇一見此人。不禁大驚失色,目瞪口呆。

    日後六安國終因此人之故,生出許多事端。此乃後話,暫且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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