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好漂亮呀!”張雅芝剛化完妝,站在一邊的小保姆便細細端詳她著了淡妝的臉,情不自禁地讚歎。

    “姐姐真的漂亮嗎?”她笑著問小保姆。以前她聽過好多對她的讚美,那時候她並不在意,因為她美麗,讚美的話她聽多了,而小保姆的讚美就不同了,讚美裏帶著孩子般的純真。這讚美又是在她即將去履行自己心願的前夕,她感覺到,這是世界上她最愛聽的讚美了。

    “姐姐是要去哪裏嗎”?

    “姐姐要出去辦一件事。”她微笑著說,伸出右手幫小保姆往一邊攏了攏那縷掩在眼睛上的頭發。

    “姐姐,你去哪裏?我陪著你去好啵?”

    “不要!我自己坐車去。等我爸媽迴來你告訴他們,說我到火車站送一位朋友去了。”

    雅芝換上了一件藍色的連衣裙,她好象特別刻意地突出藍色。出門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心情特別輕鬆,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自信,心裏充滿了陽光。

    於也清收好行囊,出門時又轉身到妹妹的房間裏看了看,拍了拍妹妹床上的床單,把有褶皺的地方理理平整。他的心有些沉重。從妹妹房間出來,他在客廳裏對著牆上媽媽的遺像鞠了一個恭,含著眼淚說:“媽,我走了。保佑我在外麵平平安安,保佑妹妹好好工作,保佑我多賺點錢,早日把賬還清!”

    在出門反身關門的那一刻,他戀戀不舍地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熟悉的家,心裏一陣酸楚。他很留戀這個家,自己這幾年倒運,活得艱艱難難,是這個家為他摭風避雨,使他有了生活的勇氣。唉!走吧,離開這裏,也許自己的命運會有改變。好在自己還剛三十歲,在外麵拚命工作,把賬還清了他就迴來。他想,他是要迴來的,遠走他鄉他並不願意。可是,沒辦法,他已經沒有在這座城市找工作的勇氣了。他心有餘悸,車禍在他心裏留下了太多的陰影,也許到了異鄉,沒有誰認識他了,他的心理負擔會輕一些。

    於也青背著行囊,站在公交車站上。眼前過往的人流匆匆來去。他想,到了異鄉,他也會和這些人一樣,來去匆匆……這就是生活!在他的生活裏,苦澀太多,有時多得使他幾乎沒有了生活的信心。在公交車上,他想到了妹妹,想到了那個被她毀了的張雅芝。他對自己沒能在家照顧妹妹難過,心中充滿了對張雅芝的懺悔。自己是在無奈中選擇了逃避,不是逃避生活的艱辛,而是在逃避對一個不幸姑娘所要承擔的責任。在這座城市裏,其實還是能找到工作的,雖然找理想一點工作很難。本來,現在妹妹已經工作了,自己再找份事做,兄妹倆一起努力還賬,壓力也不會有想像的那麽大。可在這座城市裏他害怕,害怕再見到張雅芝。他不是那種心理素質很好的男人,他不得不選擇逃避。

    他不敢麵對張雅芝。那天,他看到曾經是那麽美麗陽光的張雅芝變得那麽憔悴,曾經有那麽一副好身材的姑娘,現在卻失去了一條腿……那天張雅芝的牙齒咬進了他的肉裏,自己好像連眉頭也沒縐,他希望雅芝能狠狠地咬下去,讓肉體上的疼痛減輕心靈所受的折磨。他記得,雙手托起瘦了一圈的張雅芝時,看到那張憔悴的臉,那雙盈滿了淚水的眼睛,還有那輕飄飄的身子,他的眼淚奪眶而出,有幾顆眼淚滴落在了張雅芝的手上。他倆在那一刻又有了一次對視!他希望張雅芝能在他的眼睛裏讀出他的懺悔。那對視令他又一次心裏絞痛,比被張雅芝咬得要掉下肉的傷口的痛不知要痛多少倍。此時在他心底,雙手托著的張雅芝就是他的親人,而這親人又被自己撞成了殘疾。世界上有什麽能比親眼見到自己的親人陷入深深的痛苦,而這一切又是自己造成的而更痛苦呢?

    好久沒做過夢了,自從車禍以後他就很少有夢,他害怕有夢,尤其害怕做噩夢又得到應驗。現在,他卻想有夢,想做個能指點他的夢。那天她托著張雅芝,從張雅芝身上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香味。這香味很熟悉,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又像是悠遠處傳來的召喚。這香味使他心裏頭覺得怪怪的,他希望有一個夢能給他指點,如果他的夢真是那麽靈驗的話。

    到了車站,他在候車室門前的台階上找了一個人少顯眼的地方站下,他怕妹妹和顏輕靈他們找不到自己。他抬手看了看表,離開車還有半小時。聽妹妹說顏輕靈會來送他。想到顏輕靈,他心裏生出許多感激。顏輕靈在這座城市裏算得上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可在他麵前卻從來沒過擺過架子,每次請她幫忙都是那麽盡心盡力。想想和顏輕靈同學的日子,那時候他們好像都是在同一起跑線上,而如今,自己和她的差距越來越大了,每次見到顏輕靈都不由自主地覺得有些自卑。今天顏輕靈能來送行,他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他很欣慰顏輕靈還記得她倆之間的這份同學情誼,但又不願顏輕靈看到他這逃難似的落魄和狼狽。他隻想自己悄悄的離開,那樣無論多麽落魄和狼狽都隻有自己知道。想到這些,於也青強打起精神,他不想讓顏輕靈覺出他失落。

    張雅芝的媽媽剛到家門口,小保姆就從屋裏跑了出來告訴她雅芝出去了。

    “她去哪裏了?”做媽的聽了一驚,女兒車禍以來從不出門,她能去哪裏呢?上次一出門就在工行營業大廳鬧出那麽一檔子事,今天又出去幹嘛?“你為什麽不跟著去?是不是姐姐不高興了?”

    “姐姐沒有不高興。姐姐今天笑了,笑起來好漂亮,還化了裝!”

    “什麽?還化了妝?那她說了去那裏麽?”她心裏一驚,趕緊掏出電話,叫丈夫開車迴來,一起去找女兒。

    “姐姐說要我告訴你們,她去火車站送一位朋友。”小保姆見主人一臉緊張,自己也跟著緊張起來,覺得自己闖了禍。

    雅芝媽媽著實有些緊張。自己的這個女兒她了解,啥事不懂,也許是她嬌生慣養的緣故,或許是小時候童話書看得太多,這孩子從小到大一直就沒有同齡孩子那麽懂事。想想也怪不得誰,自己就這麽個女兒,漂亮又聽話,上學時學習成績又好,不慣她慣誰去呢?!雅芝小的時候就特別天真,直到上大學了還是那麽單純。這時她才有些著急了,大四的孩子都在忙著談戀愛,那時候她就希望女兒也和男孩子多接觸,可女兒這一點好像又落後於別的孩子,對感情的事好像還不太懂,天天在家貓著,有時男同學來邀她出去玩,她也會緊張得什麽似的。在女兒找男朋友的問題上,她一度懷疑過女兒是不是心理有什麽毛病。直到女兒參加工作一年後,她托人給女兒介紹了男朋友才放了一點心,這才知道女兒啥事都比同齡孩子晚一拍,連感情上的事也不例外。

    雅芝媽媽又給丈夫追了個電話。她心裏有些發緊。男方悔婚後,她就覺得女兒有點怪怪的,那種神經兮兮的表情,孩子般的話語,她真不知這孩子是怎麽了,是不是受了刺激在心理上有了什麽障礙?她知道,愛美的女兒失去了一條腿心裏會有多難過,曾經幾次嚎啕大哭,哭得他們做父母的心都要碎了。對男方悔婚,他們擔心女兒受不了這個打擊,又會哭得死去活來。可奇怪的是,女兒竟那麽平靜地接受了解除婚約的事實,之後反倒性情和神態都很輕鬆,像是得到了某種解脫。當媽的心痛自己這個怪怪的孩子,心痛這個好像總也長不大、常常沉醉在自己的童話世界裏的女兒。好在他們為女兒掙下了一份大家業,要不然,這樣一個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女兒,怎麽能在社會上生存哦!

    當丈夫的車子停下時,她拉開車門,還沒等坐定,就叫道:“快,去火車站!”

    正當於也青朝車站廣場張望的當兒,顏輕靈和於妹妹、拄著拐杖的張雅芝、還有雅芝的父母,幾乎在差不多的時間裏先後走進了車站廣場。這種巧,竟如同事先約定了一樣。世界上的好些事,好像是經過了排練一樣。而這指揮排練的導演是誰?若問我,我會說:也許是冥冥之中的上帝吧?!當大家走出人流,於也清遠遠地看見了妹妹和彥輕靈。他努力掩去臉上的傷感,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那件白襯衫,聳了聳肩,把背包背好;再挺了挺胸,努力使自己精神起來。妹妹和顏輕靈並肩向他走來。看著妹妹和顏輕靈那麽親熱,他心裏很欣慰。他知道,在以後他離開的日子裏,妹妹遇上了什麽事的話,他這位老同學會給於幫助的,這使他這位做哥哥的多少放心了些。在社會交往和個人能力上,顏輕靈要比自己強了許多。

    這時,妹妹和顏輕靈都看見了他。他朝她們揮了揮手。突然,妹妹停下來,像是有些緊張地拉了一把顏輕靈,兩人立時站下來不動了,臉朝著同一個方向。順著她們看的方向望去,一團熟悉的藍顏色跳入他的眼裏。這熟悉的藍色像引信一樣觸及了自己的心髒,頓時心跳急速加快,腦門上叫太陽穴的那地方突突地狂跳。天哪!他在心裏暗叫了一聲,緊接著他看見了拐杖,看清楚了那是張雅芝。他一陣慌亂,想要躲避,但他的腳邁不開;肚子脹脹的,想上廁所。看著張雅芝拄著拐杖艱難地朝他這邊走來,他真想上前扶一把。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臂上那還沒痊愈的傷口,腳象灌了鉛似的怎麽也邁不動。看著可憐的張雅芝,想像著將要發生的各種意想不到的情況,一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沉重在他心裏生起。他告訴自己,無論發生什麽,都要咬著牙挺過去。

    張雅芝走在顏輕靈和於妹妹的前頭。當走出密集的人群時,於妹妹首先看見了拄著拐杖的張雅芝,嚇得驚叫了一聲,拖住了一旁的顏輕靈。於妹妹預感到又要發生什麽。那天看著哥哥那快要被咬下肉的傷口,她哭了許久。想到將要發生什麽,她臉色像白紙一樣煞白,全身不停地發抖。她拖著身邊的顏輕靈,用顫抖的聲音向顏輕靈哀求道:“輕靈姐姐!輕靈姐姐!請你幫幫我哥……”

    她怎麽也來了?顏輕靈看到了前麵的張雅芝,心裏不由地一驚,也有些緊張起來。該怎麽辦?無論怎樣也得阻止她!隻見可憐的雅芝,拖著單瘦的身子,拄著拐杖,一臉凝重地向於也青走去。顏輕靈真後悔把於也青今天要走的事告訴了她。她不知道張雅芝究竟想幹什麽,但無論發生什麽,作為他們兩個人的朋友,自己幫誰都會得罪另一方。雅芝是老實女孩,可正是這種老實文靜的人的行為方式才叫人拿不準嘞!

    張雅芝離於也青隻有幾步了。顏輕靈急忙趕了上去,叫了一聲雅芝,伸手攙住雅芝的胳膊。這時候,雅芝的父母也趕了過來。

    “雅芝!”顏輕靈想拉住張雅芝,說:“雅芝,你去哪裏?去幹嗎?”

    “我去找於也青!”張雅芝迴頭平靜地望了一眼顏輕靈,仍然往前邁出那條腿。

    “你不能這樣,讓他走吧!他在那邊找到了工作了。雅芝,你不能再這樣,該做的他都做了,還不夠的,你讓他慢慢地償還呀!”顏輕靈語氣有點重,還帶著些懇求。

    這時,張雅芝的媽媽也趕上來,用手拉住女兒的手,帶著哭腔說:“雅芝,咱們迴家去,有事以後再找他。走,跟爸爸媽媽迴去!”

    “放開我!”張雅芝大叫了一聲。這聲音把她媽媽和顏輕靈都震住了,從來都是老實溫存的女孩,今天卻用這種他們從未聽過的喊聲說話,把大家都驚蒙了。

    “不要拉著我,我-愛-他!”張雅芝一字一頓,出人意料地喊出了這樣一句話。

    話音剛落,來給於也青送行的和周圍的一些人頓時止住了自己的腳步,驚詫地望著這個女孩。雅芝的爸爸想上前一步拉著女兒,被雅芝的媽媽止住了。人們看著雅芝擺開攙住她的手,一撐一拐地蹬上台階,緩緩朝於也青走去。在她剛上那幾級台階時,於也青像剛從夢中驚醒過來,趕忙疾步下台階攙住拾級而上的張雅芝,攙扶她到自己剛才站的那個人稍少些的牆角停了下來。

    於妹妹緊張地抓住顏輕靈的手臂,止不住地微微顫抖著;顏輕靈也好像剛剛才緩過神來,眼前的一切使她驚詫,雅芝的喊叫和眼前的一切,使她恍若夢境;雅芝媽媽抓住丈夫的手,指甲深深地掐在丈夫的手臂上。

    張雅芝在於也青的攙扶下在牆角站定。於也青輕聲地說:“張雅芝,對不起!”說完,他像要接受審判那樣,等待著張雅芝發泄對他的怨恨。

    “於也青,你真要走嗎?”張雅芝用那種幽幽的聲音輕聲地問他,聲音裏充滿了柔情。“那天的傷口好了麽?還痛不痛?”她說著,把頭輕輕地靠在了於也青的胸口上。

    “於也青,你扶住我,扶住我的腰!我喜歡你的氣味,我喜歡你抱著我的感覺;你讓我看看你,看看你的眼睛。”雅芝抬起頭,勇敢地看著於也青的眼睛,第一次這麽深情地看著。對方的眼睛裏雖有些驚恐,但她在這雙眼睛裏看到了常常想象的那種東西,這東西好像就是她一直在尋找的。

    於也青聽了張雅芝的話後,順從地用手輕攬著張雅芝的腰,深情地看著眼前這位曾令他焦頭爛額又魂牽夢繞的女孩。四目相對,盡是柔情似水!

    來送行的各位都長舒了一口氣。他們都情不自禁地慢慢朝他倆靠攏過來。

    一對令人羨慕的年輕人!張雅芝以從未有過的大方,在送行的眾人麵前,在於也青用手摟住她腰的那一刻,把拐杖靠在牆上,雙手摟住了於也青的脖子,在顏輕靈和於妹妹麵前,在爸爸媽媽的麵前。

    “於也青,你別走,就在這裏找工作。我不會讓你去的,我找了你好多年,找得好辛苦哦!”她把頭埋在於也青的胸前,她又聞到了於也青那帶點汗味的氣息。她醉了,醉在自己那童話般的世界裏。

    於妹妹和顏輕靈被這場麵感動了,眼裏盈滿了淚水。雅芝媽媽嚶嚶地哭出了聲,把頭俯靠在丈夫的肩膀上。

    夏日的斜陽在於也青和張雅芝身上染上了一金色。兩人相擁的側影像一幅畫。這是一種美麗。帶點缺憾的美麗。而世上唯獨這種帶著丁點殘缺的美,我們說;這種美麗卻能天長地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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