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清涼的山區之夜,周圍彌漫著遠古的沉寂。在朦朧的燈影裏,林輝用他沉穩的聲音,開始講述一個五十多年前的故事。

    “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確定,那個失蹤的專家……是我的爺爺。”

    “原來如此!”我在黑暗中冷冷地說。

    林輝鼓足勇氣透露的秘密,雖然我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震驚不小。我重新審視林輝,他看上去非常坦然,好像這一切他早就已經接受下來,而且為了等待這一刻,他一定經過長時間的磨練,他在表現他的韌性。我心裏有一陣不快,如果我不是這樣盯著他的眼睛問,他還不知道要對我隱瞞多久。

    在片刻的沉默後,林輝繼續說:“他是一個科學家,和教授一樣,知識淵博,是同行中的佼佼者。他寫的《生命的謎團》一書,在當時引起轟動。本來我對他這個人一無所知,在我懂事時,父親就告訴我他生病死了,父親對他沒有記憶,因為那時父親隻有三歲。你知道我們家鄉的風俗是不留死者遺物,家裏所有關於他的記憶全都化為灰燼,等我出生時,‘爺爺’的概念隻不過就是寫在紙上的這兩個平平淡淡的字。所以,我無憂無慮地住在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在一堆舊書中發現他的影子。

    那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天下午,我呆在家中沒事可幹,見後院堂屋裏架著一把梯子,梯子通向上麵的一間閣樓。我從來不知道家裏還有一間閣樓,此時,閣樓的門正敞開著,母親上街買菜,一定忘記收掉梯子。我馬上產生想上去看看的衝動,我悄悄爬上閣樓,裏麵隻開著一扇天窗,一縷不明不暗的光線映進來,閣樓裏如黃昏一般,一股濃濃的黴味鑽入鼻孔,我忙用手捂住鼻子,俯身踏進閣樓。

    我站在那個狹窄、低矮的空間,目光四下裏搜尋,一眼就發現角落裏的一疊書。我從小愛看書,當時家中經濟拮據,舍不得多買書,常常到同學那裏借。當我在隔樓上意外地看到書時,我好像發現了寶貝似得興奮,忙上前一本一本翻出來看,其中就有一本《生命的謎團》。封麵已經發黃,邊角大概是被老鼠啃過,毛裏毛糙。一開始吸引我的是書名,書名旁邊的兩個小字是林森,大概就是作者。我一看這名字特別有趣,就倒過來讀作森林。

    我捧著這本書悄悄下閣樓,將書藏到自己房間,不想讓我媽知道我爬上閣樓。晚上,趁著夜深人靜,我取出書讀起來。我那時隻有十四歲,本來這種書不會吸引我,可作者用了小說般的文字,使整本書充滿迷幻色彩。

    我一邊看一邊就覺得後背上好像有一條冰冷的蛇在蠕動,有好幾次我毛骨悚然地不敢看下去,可偏偏又愛不釋手。一整夜我都沉靜在書的內容裏,我不知疲倦,忘記睡眠。這本書簡直就是一個陷阱,一旦開始閱讀,讓人如入牢籠,難以脫身。

    書是以第一人稱來寫的,從書中可以看出,作者也就是我的爺爺年輕時喜歡巡遊各地,和別人不同,他出行的目的隻有一個,探訪各地奇聞異事。你看過清朝文學家紀曉嵐的《閱微草堂》嗎?”林輝扭頭看著我問。

    “看過,把那種迷信的事情,說得像真的一樣,有名有姓有地址的。如果紀曉嵐能死而複生,一定有不少人追問書中這些荒誕的事。”

    “如果他能死而複生,還需要問嗎?”林輝笑起來,我一想,的確如此,能死而複生那不等於說明了一切。

    “可《生命的謎團》寫的不是迷信,即不是妖也不是鬼,是生命體超自然的現象,應該算是怪呀,怪現象!我爺爺畢竟是科學家,他對文學中的虛構不感興趣。他書中的人物,也是有名有姓有地址,書中寫了幾個有特異功能的兒童。爺爺對他們異常的行為記錄得很詳細,他們當中,有的能用眼睛將物體看得變形,有的能用耳朵辨別方向而且分毫不差,還有的可以單手推幾十噸重的卡車,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一個三歲的孩子竟能用自己的身體發電,他隻要把雙手放在一隻一千瓦的電泡上,那隻燈泡就可以將一個會場照得通明,而他自己毫發不傷,這種離奇古怪的記載都是作者親曆的。爺爺認為他們的出現,都與一種生命體有關,爺爺稱這種生命體為‘怪胎’,怪胎是產生特異兒童的母體。而怪胎本身的起源卻是個迷。

    爺爺提到他童年時親身經曆的一件事,他說這件事千真萬確。在他六歲時,家人帶他去山裏走親戚,他不小心走失了,一個人不知不覺地來到一座山洞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那裏,也許是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的意誌在指引他,過後他就不知道那個地方。但他確信他到過那座山洞,多少年以後,他還能從自己的身體中感覺到洞中一冷一熱兩股奇怪的氣流,他當時雖然看不見它們的存在,但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接觸這兩股氣流。他如同夢遊一般慢慢走進洞中,看見裏麵亮晶晶的,好像蘊藏著一個更大的世界,於是,他又緊張又激動地繼續往裏走,直到看到無數晶瑩透明的石頭,從書中記錄看,這些石頭會發出一種幽藍的光,異常美麗。我爺爺停住,好奇地湊近去看。他說他看到了石頭裏麵許多光束,光束之間還有一些微小的塵埃,它們有規則地遊蕩,時而排列成線,時而排列成圓,時而又排列成一種很奇怪的圖形,爺爺說他簡直看呆了,就像看萬花筒一樣。直到那些塵埃突然變成一隻眼睛,而且朝他眨了一下,他嚇得大叫一聲逃出來。他一路飛跑,驚惶失措,到家後就病了一場。

    這一段文字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爺爺卻用了不容置疑的肯定口氣,他說他從此迷上科學,他相信總有一天他能揭示自然界中無窮的奧秘。因為在一開始,他就憑感覺,發現那些石頭中蘊藏著一種我們未知的生命體,或者說就是那些超能量的怪胎,他們在毀滅肉身後,將生命體凝聚成另一種物質形態,然後,以我們尚未接受的形式存在。

    爺爺一直在研究,他認為,這種生命的外形表現和人類一模一樣,甚至大部分看上去很脆弱,因為他們不善與人交流,舉止怪異,智慧超群,最奇怪的是眼睛透亮,能發出流光,好像天上流星閃過。但他們的壽命極短,一般活不過三十年,而且多數會以自殺方式結束生命,有的甚至隻是來人世轉一圈,什麽也沒做,看到日出日落,陰晴雨缺,周而複始,就失去活下去的耐心,他們禮節性地向父母告別,冷靜地轉向另一個世界,也許是去尋找一個屬於他們的世界。有一個八歲的兒童就是這樣,他臨死前對他母親這樣說,我每天生活在重複中,重複的自然現象,重複的生活方式,我厭倦了,我現在要走了。聽說這孩子三個月就能說話,到一周歲時,他坐在電視機前已經學會了一個小學生的所有知識。五歲以後他變得沉默寡言,因為大家發現,他的思想已經深邃得如同古代的聖人,周圍再也沒有人能和他交流了。

    這種智能高超的生命體是多數人不能容忍,他們有的毀滅在人類狹隘的嫉妒心中,有的毀滅的自身過於孤獨寂寞的心態裏。但不管怎麽,他們存在著,數量微小,人類對他們一無所知,既不知道他們的來處,也不知道他們的去處。他們像黑暗深處的幽靈,發出藍色的夢幻似的光,藏匿在我們未知的地方,正在揣摩生命的另一層意義。我們要幹什麽?

    爺爺後麵的那段文字,任何一個正常人看了都會認為他中邪了。事實也的確如此,我父親說,雖然他對爺爺沒有印象,但上一代寥寥幾句話中,他已經聽出,爺爺自從六歲的那場大病後,目光中就有了與一般孩子不同的內容,誰也說不出那是什麽,反正他變了。變得沉默寡言,性情古怪,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天完全黑下來也不知道。讓大人感到不可理解,但因為他從不調皮搗亂,也就沒有人去探究他的內心世界。自到他三十歲失蹤,他的一些怪異的舉止才引來猜測,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一九四九年的夏天,大概也是這樣一個季節,學校早已停課,他和一群教師突然心血來潮地來到這裏,他們一共有五個人,都是三十幾歲年紀,我爺爺年紀最小。一開始家裏人隻知道他出去後沒有再迴來,一起出去的五個人迴來四個,當時,時局動蕩,戰事不斷,國民黨眼看就要垮台了。這四個人也因為家庭、政見不同,各奔東西,一個去了美國,一個去了香港,還有一個去了台灣。留下來的隻有一個,等我找到他時,他已經在精神病院呆了二十年。

    自從我讀了《生命的謎團》,我就下決心要了解爺爺更多的事。我十八歲時,父親見我還是不死心,就把真相告訴我,他說爺爺是失蹤了,一九四九年的那個夏天,他和幾個大學教師外出遊覽,從此沒有再迴來。迴來的人隻說走失了,大家分頭找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找到。家裏人當時想,他已經三十歲了,應該知道迴來的路,也許過幾天自己就會迴來。但半個世紀過去了,他一直沒有迴來。

    我在精神病院找到那位教師,他已經七十多歲,頭發花白,目光裏閃著不安。他的神情永遠停留在他受到刺激的那一刻,聽說是被文革時期一群愛鑽牛角尖的紅衛兵逼瘋的。

    我見到他時,他正獨自站在花園時,陽光照著他孤獨的身影,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安靜。我叫了他一聲,他茫然地轉過頭,麵無表情地朝我瞟了一眼。立刻,他像觸電似地渾身一顫,兩隻手神經質地抖動起來,眼睛裏發出的光芒似乎要一口把我吞下去。我被他意外的變化嚇了一跳,緊張地盯著他,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好在他並沒有傷害我的意思,目光直直地瞪著我。一會兒,一張臉變得要哭出來,嘴巴張開又合攏,這樣重複了好幾次,終於從喉嚨裏發出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令我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叫出我爺爺的名字:林森!他叫了好幾遍。見我沒反應,他衝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他那雙又瘦又細的手如鉗子一樣,我感到雙手頓時又痛又麻,腦子卻一下子清醒過來,他把我當成爺爺了。他眼圈紅紅的非常激動,我被他的情緒打動,隻好假戲真作,我也叫著他的名字,他卻突然生氣地糾正,你以前不是這樣叫我的,你以前叫我熊貓。我就叫了他一聲,熊貓!他一聽,‘嘿嘿’笑了兩聲,突然大哭起來,他一邊哭一邊說,我就是熊貓!我就是國寶!我是國寶!誰說我不是國寶?我們是國家的棟梁……他的情緒激動,狀態很差,醫生隻好勸我停止和他繼續交談。

    第二天,我又去找他,他卻完全忘記了昨天的事情,也忘記了林森。他沒有出來曬太陽,而是憂鬱地坐在房間裏,隔著窗玻璃,一動不動地瞧著外麵。

    還記得林森嗎?我走近他,坐在他對麵,輕聲問。

    他失蹤了!想不到他竟清醒地迴答。

    我忙抓住機會追問,他在哪裏失蹤?

    他像孩子似地用手比劃著。在山裏,許多許多山,山上有許多許多樹。

    你能告訴我那山叫什麽?

    他撅起嘴搖搖頭,說,用儀器能找到,那是他的東西, 我們不知道,一會在西,一會兒在西北,我們就跟著他,後來刮風了,耳朵裏‘嗡嗡嗡’全是聲音,什麽也看不見。幾分鍾後,他就不見了。‘唰’地一下不見了。

    他這段話,我琢磨了很久,到現在我已經完全明白。如果我的推測沒有錯,我爺爺一定發明了一種儀器,用來探測那些被稱為怪胎的生命體的方位。一開始誤以為在西麵,結果什麽也沒找到,又調整到西北。當時時局混亂,解放戰爭已經打得熱火朝天。可爺爺還是抵擋不住好奇心,想去探個究竟,於是他約了幾個最要好的朋友,一同來到這裏。接下來發生的事,我不說你也清楚。隻是有一點我不明白,他是碰巧站在風穴中,還是故意這樣做?

    這些年我四處探訪,西麵和西北方向的山區,我都跑遍了,想不到爺爺沒找到,卻遇見你。你也在找人,和我一樣,這是天意嗎?讓我們倆相逢。”

    林輝目光熾熱,臉上卻透出憂傷,也許是在為他的爺爺難過。我避開他的目光,黑暗中我心慌意亂,我提醒自己冷靜下來,別讓他看出我的不安,我的不安來自於他的眼神。此時此刻,他的眼神裏含著脆弱和依賴,他定定地望我,無需多問,我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麽。

    我故意衝他一笑,緩解一下過於緊繃的空氣,裝出若無其事的天真樣子說:“你爺爺真是科學家嗎?這事……多巧,會讓我們碰到一起。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是一個不務正業的浪蕩子,真沒想到……”我話還沒說完,他已經悄悄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燙,很厚實,他急切地把我拉到他的眼皮底下。我第一次和一個男人距離這麽近,我能感覺到他的唿吸,也是滾燙的,一時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林輝就這樣看著我,什麽也不說,好久,低下頭,輕輕歎口氣。我也許應該將頭靠在他的胸口,我渴望這樣,但我什麽也沒做。

    天上有幾顆星星發出模糊不清的光,山的剪影深沉朦朧,恍如經曆滄桑的老人,靜靜地守在縣城邊,默默眺望遠方,是在期待著什麽嗎?眼前的景象讓我清醒過來,此時此刻我站在靈縣古城,在前往鏡花村的路上,有許多事情要做。

    我輕輕推開林輝,“天晚了,我要去睡了!”他抬頭,凝神看我,似乎想用目光將我留住。我沒有猶豫,轉身離開他,獨自走下樓去。樓梯上隻有我一個人,我可以聽到自己的唿吸,像黑暗中的潮水,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雜亂無序得讓我緊張。我的手觸到樓梯扶手,匆匆下樓。

    我飛快地走進房間,輕輕關上門。隔了好一會,我聽到外麵響起緩慢的腳步聲,這是林輝。他走到旁邊,停住,開門聲,腳步又響了兩下,片刻停頓後,門關上,走廊裏一片沉寂。

    夜晚,整座靈縣縣城都像鑽進墳墓裏,悄無聲息。

    我躺在床上,一時無法入睡,目標距離這裏很近,那會是一個什麽地方?林輝的爺爺,和這事有關嗎?那本《生命的謎團》,在揭示什麽?林輝還有沒有瞞著我們的事?

    黑暗中好像有個聲音在說,務必在農曆七月十五日趕到,切記!切記!

    我猛然從床上躍起,誰在說話?我睜著睡意朦朧的眼睛環視,四周靜悄悄,在一團幽暗的光線中隻看見電視機、茶具、沙發,雪白的牆壁和床單,其它什麽也沒有,可我清清楚楚聽見一個聲音在說話。那聲音依舊迴蕩在我耳邊,低沉蒼老,聲音傳過,空氣跟著震顫。我摸出手機,白天手機一直在跳,電量不足,我試著打開,顯示屏上出現的時間是晚上十二點。我盯著看了一會,感覺到有哪裏不對?奇怪!手機電量充足,是誰幫我充的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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