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躺在雪白的床單上,身體被一條雪白的被子覆蓋,臉上棕色的皮膚微微泛紫,他雙目緊閉,兩片厚實的嘴唇孩子似地撅著,好像在和誰生氣。父親以這樣的姿態,平靜地迎接他兩年未見的女兒,她的女兒心懷愧疚地立他床邊,他卻一無所知。

    我從來沒有想過父親會這樣脆弱地倒下,一直以來他都像一個巨人般挺立著,即使在母親剛去世的那段時間,每天早晨,他給我的笑容還是和平常一般溫暖。正是那種從容不迫的笑臉讓我內心寧靜,不感到孤獨,也沒有體會到害怕。現在他倒下了,我才發現原來我是那麽單薄無力,雖然我逃避他,但不可否認他是我內心唯一堅強的支撐,我茫然四顧,已淚眼模糊。

    病房裏隻有我一個人,我的到來暫時還沒有驚擾其他人。

    這是一間單人病房,靠窗的位置擺放著一對咖啡色沙發,一隻茶幾,上麵放著一套茶具。床對麵的矮櫃上有一隻21吋的電視機,電視機上覆蓋一隻粉色繡花電視罩。這些東西都收拾得幹淨整潔,顯然還沒有人動用過,它們靜靜地擺放在那裏,和父親一樣安靜。時間已是下午接近傍晚時分,一抹夕陽在牆角留下一道細細斜斜的影子,父親一動不動地在這張床上已經躺了許多時間,病房裏散發著消毒水的氣味。

    我的內心隱隱作痛,病床上的父親讓我一下子意識到他是多麽孤獨,他需要照顧。我伸手輕輕撫著父親兩鬢間露出的一簇白發,他比兩年前我見到的那個形象蒼老了許多,眼角的皺紋也比以前深。我的手伸進棉被,抓住他的手,他的手還和從前一樣厚實。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溫熱,手心處卻有些潮濕,他唿吸平靜勻稱,不像是一個昏迷的病人。我有些恍惚,父親是在睡覺嗎?

    有人走進病房,是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男醫生,後麵跟著一個男人,一看見我立刻迎上前,神態恭敬地告訴我他就是打電話的那位保衛科長,他看上去身材威武,腰板筆挺,讓人一眼就聯想到他曾經是一個盡責的軍人,隻是那張圓臉上的表情倒像一個剛進城的農民。

    他自我介紹姓李,讓我叫他小李,說董事長都是這樣稱唿他。但我沒有按照他的意思叫他小李,他的年齡就寫在臉上,我不必問就一清二楚地看到他比我大許多,我客氣地叫他李科長。他慌忙搖頭擺手,我隻好改稱老李,他點頭露出樸實的笑,說這樣行。當然這笑容很快收迴去,他迴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醫生,

    “這位是王醫生,剛從美國留學迴來的博士生。”又轉頭看我,“我們董事長的女兒,林老師。”

    我向眼前這位戴著無框眼鏡的年輕醫生點點頭,心裏奇怪一個男人怎麽會有這樣雪白幹淨的臉,這張臉也許會有男人喜歡。他投向我的目光裏含著幾份林妹妹的憂怨,真叫我頭痛,省去的毫無意義的寒暄,我直截了當地問:

    “我爸得的是什麽病?”

    他愣了一會,像是對我的問題還沒有心理準備,開始當著我的麵眨眼睛思索起來,大概他要使用的措詞需要和他的臉蛋一樣細膩,我忍受著不去看他,十幾秒鍾後,這停頓感覺很長,他終於開口,以百思不解的表情向我講述父親的病症:

    “我不知如何表達我的驚訝,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病人。他送進我們醫院時,我們檢查了他的瞳孔,沒有異常,血壓心率都沒有異常,排除了中風腦梗阻的可能性。抱著對病人認真負責的態度,我們對他全身作了檢查,奇怪的是在他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病症。”

    他的雙肩向上一聳,又放下,繼續說:“我的意思是你父親很健康,他連他這個年紀老人常得的毛病都沒有,比如高血壓、高血脂、冠心病等一概沒有。於是,我想到腦外傷,雖然他的腦部沒有遭受外傷的痕跡,但頭發和水流的衝洗會隱去痕跡,我們自然不能隻相信肉眼,還要相信儀器,經過對他的大腦作ct檢查,補充一句,我們醫院擁有全國最先進的檢查儀器,結果也同樣沒有發現異常現象,也就是說,儀器上顯示他的大腦和我的、你的還有他的一樣健康。”

    演說完畢(我想他更像一位令我生氣的法醫),他愁容滿麵地朝我和老李望望,那張清秀的臉實在不適合扮苦相,不用多言,他用這些表情向我們示意他已經盡力了,我爸能否醒來隻有聽天由命。

    這不是我想聽到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他沒有病。而你醒著,他卻醒不過來,是嗎?”

    我沒好氣地衝他嚷了一句,他竟臉紅起來。

    一直恭敬地垂手立在旁邊的老李,慌忙堆起笑容,討好地向王醫生解釋:“我們董事長就這一個女兒,她剛從外地趕來,一夜沒合眼了。她現在很……焦慮。”

    他好不容易想出“焦慮”兩字,旁邊那張清秀的臉孔立刻現出理解,“是呀!我能體會到。”

    看來隻有正視現實,我輕輕歎口氣說:“其實我自己也是醫生,心理醫生,隻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隻有理論沒有實踐。但我能理解,麵對疑難雜症,再好的醫生也會有束手無策的時候。”

    王醫生又感激地點點頭,“我們……我們會想辦法,也許會有奇跡。上帝……不好意思……我是基督徒,上帝會保佑他。”

    他支支吾吾地說,臉上又泛出一團紅暈,同時雙手不住地揉搓,是局促不安還是生性靦腆。

    等王醫生一步三迴頭地走出病房,老李開始向我講述發現我父親的經過,他一開口就讓我大吃一驚,他說:

    “董事長去了一個叫……鏡花村的地方……”

    “什麽?”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的確信那地方叫鏡花村?”

    老李困惑地朝我看看,沒有想到自己的話會一下子嚇著我。

    “是叫鏡花村,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剛從那邊迴來。鏡花村是那座縣城最偏遠的小鎮,地名都叫了幾百年,聽說文革時還發生過一件古怪的事情呢?”

    老李顯然是個喜歡講話的人,他話說到這裏,停頓下來,朝我看看。

    “什麽事情?”我問。

    於是他又說下去:“文革時,他們那座縣城很多地名都被改掉,原來有個紅繡村被改成紅衛村,永福鎮被改成永勝鎮,原因就是地名不適應時代。鏡花村當時是被列在第一批,聽說新地名都已經報上去通過了,可就是沒改成,你知道為什麽嗎?說出來還挺嚇人的。

    村裏為地名更改舉行過一個儀式,場麵搞得特別隆重,請來不少人,還叫縣裏領導來講話。那天本來天氣晴朗,聽說還出太陽了,誰也沒有想到突然狂風大作、天昏地暗,看熱鬧的人頓時抱頭鼠竄。半小時後風才平息下來,卻發現那塊寫著新地名的牌子不翼而飛,最不可思議的是還失蹤了兩個人,你猜這兩個人是誰?就是給這個村重新起名的兩位倒黴鬼。從那以後,沒有人再提改村名的事,誰還敢提呀!拿性命開玩笑,‘鏡花村’這個名稱算是躲過了文革一劫。

    說實在那地方詭異得很,交通也不便,很少有人去,也很少有人出來,有不少人一輩子,從出生到死亡都沒離開過那地方,出來一趟實在太不容易,周圍全是密密麻麻的高山,那山和迷魂陣一樣,走進去就很難再走出來。董事長事先沒告訴我,否則我一定不會讓他去那裏。”老李瞥我一眼,低下頭。

    “我父親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問。

    他苦惱地搖搖頭。

    “我見到他時,他已經躺在縣城的醫院裏,電話是醫院打來,他們從董事長的衣袋裏找到手機,上麵有電話,他們就按這個電話打過來,正巧是我的號碼。我接到電話,馬上向公司辦公室匯報情況,然後帶著幾個人趕去。到醫院後,我們打聽送董事長來的人,醫院說是鏡花村的一群山民送過來,他們在溪流旁發現昏迷不醒的董事長,就用拖拉機把他拉來,拖拉機跑了一天一夜才趕到醫院。送到後,他們就走了,名字也沒留。

    醫生說鏡花村裏的山民都很憨厚,天生就把幫助別人當作自己的事情,從來沒想過要報酬,沒這種思想。也因為這個原因,我向那個縣城裏的人打聽鏡花村的事,但發現許多人對那個地方的情況一無所知,那地方太偏僻,雖說是個村,但居住人口很少,早年實行計劃生育時,計生局的工作人員好不容易跋山涉水趕到那裏,本原是打算做少生優生的思想工作,卻沒想到那裏的年輕人結婚後,凡是打算住在那裏的人都不生孩子,生下的也是沒辦法。問原因,那裏人說有生即有死,無生即無死。講起話來多數都瘋瘋癲癲,根本不可理喻。這以後,也很少有人願意去,大概是讓他們自生自滅吧。我是好不容易打聽到更改村名的事情,是一個老人告訴我的,他一開始還不肯說,我買了好酒好煙登門拜訪他才透露幾句,不過,他也是聽人說的,自己從來沒去過鏡花村。”

    他停下來,微皺眉頭,一臉狐疑。

    “我總感到奇怪,董事長怎麽會知道這個地方,而且孤身一人跑去。”

    “是孤身一人嗎?”我不解地問。

    他立刻裝出想起什麽的樣子,“噢,我差點忘了,還有一個女人,四十多歲,看上去很年輕,我們不知道她是誰,她也在那家醫院裏躺著,是和董事長一起被抬進醫院。她人是醒著的,可是頭部受傷,看上去反應很遲鈍,問她什麽都搖頭,隻是一個勁地說,我要迴家。我們問她家在哪裏,她竟能報出一個地址,幸虧她還記得自己的家。我們沒有打電話通知他的家人,電話是叫醫院打的,這事……我也怕處理不好會……惹上麻煩。醫院裏見我們和她不認識,也不好硬把她推給我們,隻有打電話找她家人,電話打通了,大概是她哥哥趕過來,好像是一個企業老板,醫院裏人說聽他在電話裏的口氣,派頭還挺大,叫醫院隻管挑最好的病房、最好的醫生,錢先匯到,人隨後到。我們走的那天,她家裏人剛好趕到,相互打了個照麵,也不好多問什麽,我就帶著董事長匆匆離開了。”

    “那個女人……你們從來沒見過嗎?”

    “也不能說從來沒見過,最近一段時間她常來找董事長,我們也碰巧看到過,打扮得和她的年齡很不相稱,這麽大年紀還紮著兩條辮子,係著兩隻蝴蝶結。扮成小姑娘。不知怎麽董事長和她特別談得來,兩個人沒事就約出去玩,專門找一些沒人去的地方,有一迴駕駛員替他們開車,一路上那女人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瞎指揮,駕駛員以為她識路,結果開進山溝溝就出不來了。

    反正附近好玩的地方都讓他們玩遍,連兒童樂園也去過,兩個還喬裝打扮一番,生怕被人認出。正好那天我爸帶著我兒子在那邊玩,迎麵碰見他們倆,我爸一眼看出是董事長,隻是打扮得很奇怪,戴一頂鴨舌帽,一副淺棕色的眼鏡,衣服也穿得花花綠綠,像是從東南亞來的華僑。我爸心裏納悶,就跟在後麵想看看清楚,董事長和那個女人一塊去坐碰碰車時把眼鏡取下來,我爸這才確信那就是董事長。他們倆和小孩子一樣開心,我是不該說他這些話,但我想林老師應該讓你知道事情的全部。”

    “沒錯。”我點點頭,“我和那個女人認識多久了?”

    “也就三個月,不過他們確實很合得來。董事長這次出去也沒說去哪裏,隻是說要出去玩幾天,換個環境,輕鬆一下。我們也不敢多問,誰也不會想到他跑到那種地方去。……現在董事長成這樣,我也很難過,我知道我這個保衛科長沒當好,我……”他低下頭,把臉埋到手掌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知道他是在擔心我會抱怨他。

    事情已經發生了,我不想抱怨任何人,何況如果事情真的像他說的,我根本沒理由責備他。

    我告訴他我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他感激地抬起頭,朝我點點頭說了聲謝謝。

    “有多少人知道我爸的情況?”我問。

    “隻有三個人,我,辦公室主任和董事長的司機。”

    “我不希望有另外人知道這事。”

    “放心,林老師,我們都是公司的老員工,知道公司的事不能隨便亂說。對自己沒好處。”

    交待完這件事,我請他幫我打聽一下那個女人的消息,他馬上答應下來,說這事他會辦妥。夜幕降臨,我讓他迴去陪家人,我想一個人呆在病房,他遲疑地看看我,見我態度堅決,他慢慢起身,說公司裏專門安排一個人照顧董事長,過一會兒就到了,我說今晚不必了。他沒有馬上走,低聲堅持要把這個人派過來。

    “他一直在照顧董事長,已經習慣了,你留著恐怕董事長會不適應。”他盡量語氣緩和地解釋。

    我沒聽明白他的話,“董事長需要怎樣的照顧?”我看著他的眼睛問。

    他支支吾吾,講話失去了剛才的流利,“他……可能要擦洗換便盆之類。”

    他的話讓我徒然悲傷起來,我不得不麵對現實,父親已經失去生活的能力,他有手不能用,有腳不能走。可他到底怎麽啦?身上查不出毛病,難道就這麽不明不白地一直躺在醫院?

    老李還站在原處,神色不安地盯著我,似乎在為自己無法分擔我的悲傷難過。此時此刻我並不需要安慰,我需要冷靜下來好好地思考父親的病因。於是我再次讓他迴家,他順從地點頭,在轉身離開之前,把父親駕駛員的電話號碼告訴我,說已經吩咐過了,隻要打個電話他馬上過來。臨走他又說了一句:“林老師,你自己要保重!”

    我送他到病房門口,望著他的背影,那本該挺直的背此刻卻佝僂起來,腳步沉重緩慢,像是有滿腹心思,看得出他對父親滿含著一份難得的情意。我望著他,直到那佝僂的背影一轉身消失在走廊盡頭,才忽然覺得心裏堵住似的難受,他增加了我對父親的愧疚感。

    我以為父親是一棵能獨立承受風雨的大樹,不需要我,照樣能堅強地挺立著,我以為在他成功的事業麵前,我隻是一個多餘,隻會向他索取,像一個不勞而獲者,我一走進那幢豪華別墅,就會忍不住嘲笑自己,瞧!這都是現成的,我沒有出一點力氣。於是,我的自尊和不安會一同襲過來,我不得不遠離。

    我從來沒有想過父親會脆弱地倒下,會需要我這樣靜靜地守候在床邊。我看著他,他的臉上有明顯的幾道皺紋,分布在額頭和眼圈,眼角的紋線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兩鬢的白發間。他唿吸均稱,一口氣能拉得很長,他吸進去的一口氣,很長時間沒吐出來,我一下緊張起來,正準備起身叫醫生,他胸部一挺,一口長氣吐出來。原來他睡覺是這樣的,我忽然想到父親過去好像是打酣的,母親在沒有睡著之前對聲音很過敏,總是要求父親在她睡著之後再睡。可現在他不再打酣,是什麽時候不打酣?我一下清醒過來,我想到父親應該不是在睡覺,他是暈迷了,否則他怎麽會不打酣呢?是什麽原因致使他暈迷?醫生也不知道,我心跳加快,開始坐立不安,鏡花村?父親為什麽會到那裏去?這一切一定又和那魔石有關,為什麽要對我父親下手?

    我從包裏取出手機,正準備打電話給林輝,手機響起來,顯示出林輝的號碼。好像有心靈感應,我們在同一時刻想到給對方打電話。我走出病房,走到一個無人經過的僻靜角落,開始接電話。

    “你好嗎?”他問,聲音聽起來有些焦急,但親切滿懷,讓我感到溫暖。

    “我沒事。”我輕聲說。

    “你父親呢?”他的話簡短急促,不像是平日的他。

    “還沒醒。”

    “你在哪裏?需要幫助嗎?”聲音柔和下來,親切入耳,沁人心肺,仿佛透過層層冷漠的空間,他能觸及到我的心,感應到我的惆悵。我的眼淚不由湧上來,我忙強忍住不讓它流出來。

    停頓片刻,我說:“他去過鏡花村。”

    電話裏一陣沉默,好久沒有林輝的聲音。

    “你不記得鏡花村嗎?”我提醒他。

    “當然……記得。”林輝的聲音含糊,像是正在思考問題。

    “你想和我說什麽?”他詢問的聲音又傳過來。

    “醫生……檢查不出原因。”我說。

    “我知道了。聽我說,清清,不用擔心,你父親一定會醒過來,如果我猜得沒錯,不出一個星期他就自然醒來。”

    他的聲音裏沒有一絲猶豫,好像即將發生的事情就寫在他手心裏。

    “真的?”此刻我就希望有人能這樣安慰我,告訴我父親平安無事,不過是在睡一個比平時時間更長一些的覺。

    “不知他在鏡花村遇見了什麽?看樣子,他是受到什麽誘惑才去的,也許他會帶迴來一些信息。”林輝講這些話顯得特別有理性。

    “他如果醒來,一定會告訴我的。”我淡淡地答。

    “難道隻有他一個人去?沒有別人知道?”林輝的這個問題很自然地提出來。

    “是……是的!”我難以直截了當迴答。

    “一個特立獨行的老人!”林輝感歎一句。

    “是的。”我應道。

    “真的不需要我來嗎?”林輝重又恢複剛才充滿渴望的聲音,很真誠,那聲音帶給我的信息是他很想立刻飛過來,如果他能長出翅膀的話。

    “是的。”我生硬地說。

    “擔心什麽?”

    “我沒什麽擔心。”

    “怕你父親睜開眼睛看見我會生氣?”

    我不想在電話裏給他太多的解釋,父親還在病房裏,我要盡快迴到他身邊。所以,當林輝說完這句話,我就簡單得近似冷漠地迴了一句:“是的,他現在不能生氣。”

    林輝歎了口氣說:“那就算了!”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電話裏一片沉默,林輝沒有掛機,好像在等待我,我低聲說了句再見,將手機從耳邊移開,沒有立刻關機,手機握在我手中,靜靜的始終沒有傳出關機的聲音。

    他還想說什麽呢?

    走廊裏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個醫生表情嚴肅地衝進一間病房,家屬的喊叫聲和哭泣聲劃破了剛才還異常寧靜的病房。我猛然意識到死亡就潛伏在這看似寧靜的病房,我立刻關上手機,快步趕到父親那裏。父親和剛才我離開時一樣,臉上孩子般賭氣的表情一點沒變,睡姿也和剛才一樣,繼續著他長長的一唿一吸。我鬆了口氣,門外是一片雜亂的聲音,氣氛變得緊張。我走到門口去看,見幾個年輕男女正站在走廊上抹眼淚,一個白發的老女人哭出悲傷的聲音,是在哭丈夫。

    我輕輕關閉房門,把這生離死別關在外麵。病房又隻有我和父親兩個人,我靜靜地守候著,外麵的聲音強了一陣後很快弱下來,一會兒又恢複寧靜,如同一場夢,讓人懷疑剛才一切是否真實。

    房門輕輕敲了兩下,護士推門進來,公事公辦地說了句:“掛鹽水。”

    “掛什麽?”我問。

    “當然是掛營養,連著幾天不吃不喝,人怎麽扛得住,你說是吧?”

    護士瞄了我一眼,是嫌我多問嗎?不!那表情的意思是,你怎麽不相信我們呢?她的話提醒我,父親如果不吃不喝的確是扛不住,他如果再不盡快醒來,會活活餓死。

    這一夜我隻能無奈地陪著父親度過,他的駕駛員在我暈暈欲睡時,及時趕到,接著又來了一個人,全是我不認識的,對我十分恭敬,站在那裏像是隨時準備聽我發號施令。然後就有人叫我去休息,把我扶到隔壁一間病房,那裏空蕩蕩沒有人,我躺到那張和父親的病床一樣的床上,蓋上雪白的床單,很快睡著了。

    也許過了很久,我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感覺不到空間,眼前隻有一團混沌,如膠水一般。……我似乎聽到有人在叫我,是父親的聲音,我細聽,聲音又換成一個女的。我朝聲音走去,前麵是一個穿著一身白色衣服的女子,她的背影對著我,似曾相識。我走近她,伸手想去撫她的肩膀,她如影子般移動到另一側,這次我看清她的臉,那張臉還和從前一樣,是王笑牙。我興奮地喊起來,王笑牙,我可找到你了,這次你不能走了,你就站在這,別動。她朝我眨眼,表情木然地說,清清,你看我身後是誰?我的父親閃身出來。我激動地迎上前,父親,你醒了!我知道你一定沒事,林輝也說你沒事。父親臉孔一下板起來,你必須立刻離開他。為什麽?我吃驚地問。別問這麽多,反正你必須離開他,你要相信父親。他幫過我,而且一直在幫助我。我努力地解釋。父親看上去麵目可憎,他從來沒有這麽蠻橫無禮,他的樣子像被投進一麵哈哈鏡,有些古怪變形。他突然衝著我大喊起來,你聽到我說的嗎?馬上離開他,馬上!我被父親逼得朝後退去,想不到一腳踩空,身體竟墜落下去,原來是一處深不見底的懸崖,我驚慌失措地尖聲喊叫起來……

    猛地睜開眼睛,又是一個夢,天已放亮。夢中那個虛幻的世界一睜眼就無影無蹤,我真的想再閉上眼睛,把那個消失的世界找迴來,那裏有醒著的父親,那裏還有王笑牙。

    我的眼前站著兩個人,這是真實的,不是夢境。

    “聽到叫聲,我們就進來了。”老李的笑容有些尷尬,腳步在門口猶豫不決,似乎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另一個的臉上也同樣掛類似的笑容,隻是年紀輕點,我想起來,是父親的駕駛員,他昨晚就到了。

    我隻是合衣睡了一夜,無需緊張。

    “我夢見自己正從懸崖上往下掉。”

    我說出這句話想到在夢裏往下落的景象已經不至一次。

    “還沒落到地上,你們就來了,你們救了我。”

    這兩人聽我這樣說,臉上現出輕鬆的笑容,但這種笑容停留的時間不多,他們又恢複剛才的拘謹,從門口退出去,輕輕掩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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