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皇帝製曰:朕聞雍丘之陷,燕國鼎沸,勢愈危殆。汝為大軍之主,不可令此勢長,宜速複雍丘,破齊軍,安人心,不可緩也。欽此。”


    正堂之上,大景主奏司提領田玨沉穩的聲音響起。


    他望著麵前躬身行禮的慶聿恭,見對方遲遲沒有接旨的動作,眼中不由得飄起一抹複雜的情緒。


    自古以來便有大將在外自決軍務的道理,景帝連續兩次直接插手前線決策確實不太妥當,但是田玨知道天子這樣做事出有因。


    先前那次是因為慶聿恭不知齊帝垂危,有可能會錯誤判斷厲天潤的戰略意圖,這次則是雍丘失陷極大影響到燕地的安穩,無論慶聿恭有怎樣的顧慮,他都不能繼續觀望下去。


    然而慶聿恭終究不是普通武勳,即便他此刻的反應不太妥當,田玨也沒有趁勢發作。


    身為景帝的心腹股肱,田玨很清楚麵前這位常山郡王在大景軍中的地位和名望,除非他自己行差踏錯,否則就連景帝也隻能用大義名分來壓他。


    後麵那些景軍大將望著慶聿恭的背影,神情略顯緊張。


    他們自然不知道,此刻慶聿恭腦海中浮現的是厲天潤的迴信。


    “十天之內一定會接到催促的聖旨。”


    雖然慶聿恭沒有聽過“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敵人”這句話,但此刻他心中的感覺大抵類似,厲天潤對大景內部的情況顯然有著很深的研究。


    慶聿恭按下心中思緒,朗聲道:“臣遵旨!”


    田玨鬆了口氣,將聖旨交到慶聿恭的手中,低聲道:“王爺,陛下十分掛念南方戰局。雍丘失陷對於燕國臣民打擊太大,倘若不能盡快奪迴這座重鎮,必然會導致江北人心動蕩不安。屆時齊軍聲威更盛,難保燕國不會有人三心二意。”


    這算是他替景帝的聖旨稍作解釋。


    慶聿恭平靜地說道:“還請田大人轉呈陛下,臣對雍丘失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眼下已經在調兵遣將,必將盡快奪迴雍丘,還請陛下寬心。”


    “如此甚好。王爺親自出手,奪迴雍丘易如反掌。”


    田玨有些罕見地拍了一記馬屁,繼而道:“好教王爺知曉,陛下已經派出忠義軍和長勝軍各一萬精騎,不日即將抵達此地。屆時這兩萬精騎由王爺統一指揮,助王爺圍剿齊軍步卒。”


    當年大景九軍之所以縱橫天下,皆因騎兵所向披靡。


    憑借北方多處養馬勝地,景朝的騎兵規模常年維持在十萬有餘,這其中又分為三大主力。


    其一是北院元帥撒改麾下的長勝軍,這支由輝羅氏子弟組建的軍隊擁有兩萬精騎,尤擅騎射之術,神箭手數不勝數。


    其二是慶聿恭麾下的夏山軍,擁有三萬精銳騎兵,眼下有一萬兵力留在定州戰場,餘者都在北燕沫陽路境內。


    其三便是直接聽命於景帝的忠義軍,這也是景朝九軍之中唯一的全騎兵軍隊,兵力足有五萬。


    如今景帝派出兩萬精騎南下支援,意味著慶聿恭在沫陽路除了十四萬步卒之外,還有四萬騎兵可以調動。


    堂內其他武將不由得麵露喜色。


    他們都知道己方麵臨的局勢,強攻雍丘乃是必然,唯一要擔心的是被靖州軍施行反包圍,如今有這四萬騎兵完全可以隔絕戰場。


    慶聿恭自然明白這支援兵到來的意義,但他的表情依然很平靜,拱手道:“陛下隆恩,臣不勝感激。請田大人迴稟陛下,臣將在五天內發兵雍丘,一個月內奪迴此城。”


    從他口中聽到這個確切的時間,田玨臉上浮現笑意,道:“王爺向來一言九鼎,下官靜候佳音。陛下在等著迴報,下官便告辭了。”


    “慢走。”


    慶聿恭讓人送他離去,然後獨自返迴後院。


    “父王。”


    一身俏麗長裙的慶聿懷瑾迎了上來。


    慶聿恭邊走邊說道:“大軍不日即將南下,你先迴河洛吧。”


    慶聿懷瑾道:“是,父王。”


    慶聿恭道:“你帶一千騎兵迴去。”


    慶聿懷瑾微微一怔。


    當初雷澤大敗之後,她就認清自己在兵事上的稚嫩,打定主意不再插手軍務,如果父親因此想讓她返迴河洛很正常,帶著一千騎兵迴去卻很不正常。


    “有兩件事要交給你去辦。”


    慶聿恭語調淡然,眸光無比沉靜。


    慶聿懷瑾安靜地聽著,心情悄然之間激動起來。


    ……


    衡江綿延數千裏,風光壯麗如畫。


    陸沉帶著兩千餘騎從京城出發,一路向北徑直穿過忻州,來到水流最平緩的白石渡開始渡江。


    忻州刺史府早已得到中書的行文知會,在渡口處準備好大量的船隻。


    騎兵們牽著駿馬登船,橫渡遼闊的江麵,進入江北淮州廣陵府境內。


    當雙腳踩在地麵的那一刻,陸沉心中波瀾漸起。


    一晃之間,他在江南已經待了整整一年。


    這一年裏他經曆了太多事情,儲君之爭、京城叛亂和沙州動蕩等等,無數勾心鬥角,無數波詭雲譎,好在他最終沒有卷進那些旋渦被撕成碎片,不光在中樞站穩了腳跟,還得到天子的絕對信任。


    從他現在的官職就能管中窺豹。


    山陽侯、軍務大臣、京軍金吾大營行軍主帥、權知江北軍務。


    雖然他的資曆還比不上蕭望之和厲天潤這兩位老將,但在軍中的地位已經毫不遜色。


    昂然立於江畔,看著麾下將士們下船列隊,陸沉的思緒不由得飄到遙遠的北方。


    從他收到的最新情報來看,西線景軍在維持其他區域的壓迫態勢之下,部分兵力已經開始向雍丘城北邊移動,這說明慶聿恭最終還是決定反攻雍丘。


    對於陸沉來說,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進展。


    雍丘城的重要性無需贅述,最初慶聿恭也沒有想過要將這座重鎮拱手相讓,從他的視角看來三萬燕軍不說挫敗靖州軍,堅守幾個月的時間毫無問題,隻是他沒有料到朱振這個內應的存在。


    無論燕國臣民還是景朝皇帝,都無法接受雍丘落入大齊手中的結果,因為雍丘不僅影響北燕沫陽路的安全,更能直接威脅到河洛城。


    這不像陸沉在首次北伐襲取河洛,那時候他算是孤軍深入,後方沒有支撐,後續隻能主動退兵。


    如果大齊邊軍牢牢掌控著雍丘,意味著他們可以隨時進逼河洛,而一旦河洛再失,景朝對江北大地的掌控力度會降到一個非常低的程度。


    所以慶聿恭隻能調集兵力反攻雍丘。


    但是以陸沉對慶聿恭生平的研究,這位景朝名將即便是在最艱難的處境中,也不會輕易跟著敵人的節奏行事。


    眼下他按照齊軍將帥的布局來到雍丘城下,說明他肯定有快速破城的手段。


    想到這兒,陸沉的眼神變得冷峻起來。


    春風綠兩岸,波濤永不休。


    所有人渡江完畢,葉繼堂整兵列陣,旋即再度啟程。


    將將走出十餘裏,前方忽然傳來一陣悶雷般的馬蹄聲。


    這裏是淮州大後方,按理來說肯定不會出現敵軍,但是葉繼堂沒有輕忽大意,立刻下令全軍擺出臨敵架勢。


    片刻之後,一麵迎風招展的大旗出現在眾人視線之中。


    定北。


    “是自己人!”


    前方有騎兵興奮地喊了出來。


    人群之中,少年李公緒看著北方疾馳而來的數千剽悍騎兵,不由得心神激蕩。


    他對陸沉崛起的故事並不陌生。


    廣陵之戰初露崢嶸,靖州之戰奔襲千裏,北伐之戰大放異彩,這就是陸沉青雲直上的赫赫功績,如今就連京城裏的垂髫小兒都對這些故事耳熟能詳。


    李公緒身為李道彥最疼愛的孫兒,對詳情更加了解。


    他知道陸沉發家的本錢就是名動江北的銳士營,而眼前這定北軍八千騎兵就是以銳士營為骨架,吸納淮州都督府各軍精銳組成的虎賁之師。


    分別一年之後,隨陸沉南下的兩千騎兵終於和主力重逢,喜悅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數位武將策馬而來,為首者便是當年的陸家護院頭領、如今的定北軍副指揮使李承恩——都指揮使一職至今仍然掛在陸沉身上。


    及至陸沉麵前,眾將飛身下馬,單膝跪地,在李承恩的率領下異口同聲地喊道:“末將拜見侯爺!”


    陸沉雙手挽著韁繩,從左到右逐一看去,望著這些年輕麵孔上毫不掩飾的興奮和崇敬,微笑道:“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眾將長身而起,李承恩隨即上前,將定州戰場的情況和蕭望之的囑托簡略說了一遍。


    陸沉微微頷首,繼而言簡意賅地說道:“走吧。”


    李承恩迴頭看了一眼北方,輕聲道:“侯爺,要不要迴廣陵看一眼?”


    他知道自家少爺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迴過廣陵,如今家鄉近在眼前,稍作停留亦無妨,至少可以去見陸通一麵。


    陸沉沒有過多思考,搖頭道:“靖州局勢艱難,等打贏這一仗再迴家。傳令下去,轉道西北,目標望梅古道。”


    周遭將領隨即了然,定北軍將會徑直穿過望梅古道進入靖州,然後出現在東線戰場之上。


    “遵令!”


    所有人齊聲應下,然後迴到各自的位置上。


    大軍開拔。


    剛開始這支八千人的騎兵隊形還有些鬆散,但是隨著行進距離的增加,他們很快就將那種鬆散且陌生的感覺拋之腦後,仿佛又迴到當初追隨陸沉縱橫戰場的熱血歲月。


    他們從廣陵城西南方向穿過,一路疾馳奔向雙峰山脈望梅古道的入口。


    猶如一股匯聚起來的洪流,逐漸形成統一和諧的節奏。


    萬馬奔騰,好似一道席卷天地的旋風,掠過平原,穿過山穀,朝著北方的戰場奔襲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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