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燕西風原之戰,爆發於建武十四年最後一日的上午。


    牛存節終於等到慶聿恭派來的援兵,也就是駐紮在沫陽路和京畿之地交界處的景軍六千騎兵,這支騎兵會在側翼保護燕軍大陣,主要是為了應對厲冰雪統領的飛羽軍騎兵。


    燕軍在牛存節的指揮下擺出一個非常紮實的魚鱗陣。


    此陣兵力集結於中部,如同魚鱗一般層層疊疊,陣型十分密集且堅實,乃是攻守兼備且具有一定突擊能力的常用軍陣。


    魚鱗陣的弱點在於背後,因為陣型整體很寬,一旦後背遭到強勢的衝擊,很有可能造成全軍的潰敗,這也是主帥在決定擺出魚鱗陣時,往往中軍大旗會處於陣型後部的原因。


    此刻牛存節的帥旗就在燕軍後部,前軍一萬步卒則由他最信任的兵馬副總管郎山統率。


    朔風吹寒,旌旗飄揚。


    陰沉的天幕猶如一張厚重的毛氈蓋在所有人的頭頂上,寒風吹過一張張緊繃的年輕麵孔。


    燕軍士卒大多隻有二十來歲,從軍五年以上的老卒不足三成。


    這些年輕的臉龐被裹挾在緩緩向南推進的隊伍中,一些人開始不由自主地發抖,不知是由於天氣太過寒冷,還是克製不住內心的恐懼。


    但是他們沒有拒絕的權利,隻能朝著未知的前方走去。


    無論等待他們的是勝利還是死亡。


    在過去的幾年裏,齊燕軍隊一直沒有發生過野外的決戰,不是齊攻燕守就是齊守燕攻,這種雙方兵力加起來超過十萬人的大戰還是首次。


    西風原南部,靖州軍各部將士猶如標槍一般挺立,尤其是分列前右和前左兩部的清徐軍將士,盡皆麵無表情地望著遠處的燕軍大陣,久經沙場的老練和沉穩顯露無疑。


    厲天潤今日所用的是六花陣,這也是靖州軍將士最熟練的陣型,每一種變化、每一條指令都爛熟於心。


    陣法對於當世軍隊作戰的重要性不必贅述,一支軍隊如果失去陣型的遮蔽,在極其密集的戰場上,很快就會淪為敵人屠刀下的羔羊。


    這也是破陣之後會出現大量傷亡的原因。


    尤其是對基本都是步卒的齊燕兩軍來說,能否穩住己方的陣型,能否攻破對方的陣型,便是這場戰爭勝敗的關鍵。


    真正的戰場上沒有太多的陰謀詭計,或者說謀劃必然是在戰事爆發之前,一旦進入戰場實地,最終還是要靠擊敗敵人讓謀劃得以實現。


    靖州軍中軍之內,瞭望車上站著幾名視力極好的親兵,他們會隨時將敵我兩方的動向匯報給不遠處的主帥。


    “魚鱗陣?”


    厲天潤對這種陣法當然不會陌生,他很快便從這個魚鱗陣品出燕軍主帥牛存節複雜糾結的心態。


    片刻之後,他對傳令官說道:“告訴仇繼勳,放敵入陣,左右合攏,絞殺敵軍先鋒。”


    傳令官迅疾領命,軍令很快便傳遞到前軍主將、清徐軍都指揮使仇繼勳耳中。


    仇繼勳朗聲領命,旋即將命令傳達給下一級掌團都尉。


    當此時,燕軍先鋒逐漸逼近靖州軍陣地前沿,已經進入靖州軍將士的射程之內。


    隻見他們以刀盾兵在前,長槍兵在後,長弓手位於再後,向南穩步推進。


    箭雨驟然而起。


    漫天箭矢如蝗。


    兩軍弓手皆是采用拋射的方式,前沿的盾牌兵終究無法擋住所有的長箭,必然會有一部分落在陣中。


    鮮血開始出現,象征著這場大戰拉開帷幕。


    兩軍前鋒相距不足百步。


    便在這時,靖州軍後方響起激昂雄渾的鼓聲。


    伴著響徹天地之間的鼓聲,前左、前右兩個大陣裏的清徐軍將士握緊手中的兵刃,在各自將官的帶領下,朝著前方逼上來的燕軍發出一聲聲怒音。


    “吼!”


    “吼!”


    “吼!”


    每一聲怒吼從胸膛裏迸發,清徐軍的士氣便高漲一分。


    殺氣衝天而起。


    燕軍腳步未停,但是從很多年輕士卒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他們已經被對麵的氣勢所震懾。


    有沒有上戰場殺過人是一個新兵和老卒的區別,殺過多少人則是精銳與否的衡量標準。


    雖然燕軍在兵力上稍稍占上風,但是麵對厲天潤親手打造的清徐軍,他們顯然不可避免會產生畏縮的情緒。


    但後方就是手持長刀督戰的軍法官,還有前軍主將郎山堅決的命令,這些燕軍士卒隻能硬著頭皮向前。


    這也是魚鱗陣的特點,這種厚實嚴密的陣型一旦起勢就必須持續向前,否則各個小陣之間的連接會變得鬆散,從而讓敵人找到突進破陣的機會。


    清徐軍陣中,都指揮使仇繼勳漠然前望,極其冷靜地等待著燕軍攻過來。


    “殺!”


    當敵人的麵容清晰可見、手中的兵器已經進入攻擊距離之時,燕軍士卒強忍著心中的惶然,近乎機械一般舉起長槍,嘶吼著朝前方捅刺。


    從上空俯瞰而去,燕軍前鋒在百餘丈的寬度上一字排開,猶如潮水一般漫湧向前。


    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燕軍士卒心中的恐懼達到頂峰,隨即化作他們自己都不理解的兇狠,帶動著他們的身體往對麵擠壓。


    那一張張年輕的麵龐上泛起猙獰的表情,從人到獸的轉變隻在一瞬間。


    迎接他們的是清徐軍將士冷厲的反擊。


    “吼!”


    整齊的呐喊聲響起,他們手中的長槍穿過己方大盾的空隙,從不同的方位刺出去,狠狠紮入燕軍士卒的身體。


    冷硬鋒利的槍尖輕易破開燕軍士卒身上的皮甲,撕裂皮肉深入體內,隨著長槍手順勢攪動,無數聲淒厲的嘶吼從受傷的士卒口中發出。


    下一刻長槍拔出,要麽帶出外翻的皮肉,要麽扯出一個血洞,甚至有人的腸子都被卷了出來。


    “吼!”


    沒有絲毫停滯,第二輪對刺立刻到來,活著的人邁著艱難的步伐踩著同袍的屍體,用盡全力將手中的長槍捅出去。


    清徐軍將士當然不是刀槍不入的神仙,他們也會受傷流血,也會倒地死去。


    這就是真正的戰場,也是陣法越來越被重視的緣由。


    沒有陣型帶來的穩固組織力,極少有人能坦然麵對這種隨時出現的死亡。


    燕軍整體持續前壓,清徐軍的兩個大陣逐漸後退。


    仇繼勳冷漠地觀察著陣地前沿的局勢,那些倒下的將士當然會讓他心痛,但是打仗的次數多了,他的內心也就越來越堅硬。


    當燕軍前壓出十丈左右的距離時,仇繼勳深吸一口氣,寒聲道:“傳令,讓出中部,放敵入陣,小隊絞殺!”


    鼓聲旋即響起,旗語同時出現,傳令官奔走於陣中。


    清徐軍將士有序後撤,燕軍因為慣性繼續向前,從前左和前右兩個大陣中間位置直接突入。


    領兵的燕軍將官來不及興奮,很快便迎來對方的強硬反擊。


    隻見清徐軍將士以三人為一個小隊,三個小隊為一組,五組為一部,再加上領兵的低階將官共計五十人。


    戰場之上,無數個五十人組成的小部交叉配合,在犬牙交錯的戰場上,對燕軍展開無比淩厲的絞殺!


    嘶吼聲、哀嚎聲起伏不斷,訓練有素的清徐軍將士用長槍部擋住兩翼的燕軍,長刀部對突入陣中的燕軍大肆砍殺。


    燕軍前鋒主將郎山目睹這個場景,厲聲道:“前軍長陣出擊!”


    在他的指揮下,燕軍隨即拉開陣型如一條長蛇,將清徐軍兩個陣地悉數包圍在內。


    然而無論他如何喝令,無論燕軍發起多少次衝鋒,清徐軍就像釘在這個陣地上的長槍,紋絲不動,昂然屹立!


    燕軍後方,牛存節同樣意識到清徐軍的堅韌,如果想要正麵突破這支南齊精銳之師,光靠郎山率領的一萬前鋒顯然難以做到。


    短暫的思考之後,他堅決地說道:“傳令,左軍朱振領麾下一萬步卒繼續向前,變陣鋒矢衝擊敵軍側翼!”


    軍令很快便傳到朱振耳中,他沒有任何遲疑地領命,但是轉身那瞬間不禁看向遙遠的南齊中軍,眼中浮現一抹猶疑。


    自從慶聿恭南下之後,北燕軍中已經肅查過好幾次,尤其是那些可能與南邊有關聯的將領盡皆遭到閑置,朱振算是僥幸逃過一劫。


    為了保護自己,他這半年來甚至不敢與河洛城的王家私下聯絡,但是在這場大戰來臨之前,他仍舊在等待某些密令傳來,從而在戰場上配合齊軍。


    可是直到如今他也沒有收到隻言片語,這說明厲天潤不打算動用這層關係。


    一念及此,朱振收斂心神,揮軍向前,繞過清徐軍衝向齊軍大陣的西麵側翼!


    齊軍中軍之內,厲天潤很快便收到這個消息。


    他緩步登上瞭望車,親眼確認當前戰場的局勢,然後轉頭望向一直候在身邊的厲冰雪,平靜地說道:“你帶著麾下騎兵,從東邊繞過去引走那支掠陣的景軍騎兵,注意不要戀戰。”


    厲冰雪垂首道:“末將領命!”


    隨即大步離去。


    厲天潤繼續觀察著燕軍的情形,良久之後他抬眼望向更北方的天幕,仿佛是在等待某位故人的出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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