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玉現在可謂是百口莫辯。


    他先前主動站出來駁斥陸沉,是想要盡快在朝堂上站穩腳跟,讓朝中各方勢力逐漸熟悉他的存在。


    畢竟他和陸沉一樣,都是初來乍到的新貴,雖說他在暗地裏有刑部侍郎李適之的支持,但是這層關係眼下肯定無法亮明,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隻能藏著掖著。


    他隻是想在朝堂上發出聲音,卻從未想過幫助陸沉和天子砸了京軍的鐵飯碗。


    然而他不可能再反對陸沉的提議,先前的駁斥還算得上有理有據,眼下再強行反駁便是胡攪蠻纏,擺明了要和天子作對。


    陸沉這個奸詐小兒!


    侯玉心中怒罵一句,臉上維持著較為勉強的笑容,低下頭一言不發。


    陸沉沒有再撩撥這位主動站出來送助攻的南安侯,他和龍椅上的天子對視一眼,君臣二人仿若心有靈犀。


    那天在觀雲台上,李端和陸沉聊了很久。


    他對陸沉說起自己的擔憂,以及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倘若京軍不穩,邊軍北伐便缺乏一個穩固的後方。


    但是想要撬動京軍的沉冗勢力很難,君臣二人由淺到深商議了很多策略,其中便有陸沉提出來的誘攻之計——他先建言京軍和邊軍輪轉之策,等朝中重臣提出反對,陸沉再順勢轉進那個釜底抽薪的法子。


    隻不過李端和陸沉都沒有算到,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人居然會是南安侯侯玉。


    看來這位新晉大將軍表現自己的欲望異常強烈。


    李端沒有因此得意忘形,他看向郭從義和王晏問道:“關於山陽侯所提之策,諸位愛卿可有異議?”


    郭從義沉默不語,王晏身為主掌北衙的上將軍,此刻不得不出班奏道:“啟奏陛下,臣認為山陽侯的提議還有可商榷之處。”


    李端不慌不忙地說道:“王卿家但說無妨。”


    王晏心裏對侯玉惱怒無比,其實他此刻也反應過來,侯玉不可能是陸沉的幫手。


    且不說這兩人此前從未有過交集,光是侯玉能被郭從義舉薦為李景達的繼任者,王晏就知道他最次也是自己人。


    要知道李景達出任定州都督之時,天子明顯想將陳瀾鈺推上來,侯玉這個人選顯然是郭從義和李道彥商量之後的結果。


    問題在於誰能料到此人如此急躁,三言兩語便落入陸沉的陷阱,讓這件事變得非常棘手。


    王晏即便在心裏將侯玉罵個狗血淋頭也無濟於事,麵對天子溫和的態度,這位上將軍心念電轉,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理由說道:“陛下容稟,京軍這些年並非沒有上過戰場。譬如兩年前的淮州之戰,南衙三軍奉命北上負責進攻青田城,在戰事中的表現不算差。”


    他微微停頓,快速理清楚思緒,繼而道:“陛下,兵法有雲,將不知兵兵不知將乃是大忌。如果按照山陽侯的提議,讓京軍和邊軍一部分中下級將官進行調換,極有可能造成將兵互不熟稔的境況,對於兩邊的戰力都是一種損害。”


    李端不言,陸沉便接話道:“上將軍不必多慮。首先,此番調動不涉及各軍各級主官,隻通過副將的調換交流經驗整軍備戰。其次,朝廷可以將此策形成定例,並且延長將官調換的時間,以此達到互通有無取長補短的效果。”


    王晏心中泛起一抹躁鬱的情緒。


    他強忍著迴頭怒視侯玉的衝動,用沉默向天子表達自己的態度。


    若非侯玉這廝火急火燎地跳出來,幫陸沉做好鋪墊,導致這個年輕國侯占據大義名分的先手,王晏又怎會如此為難。


    滿朝重臣都在看著,他總不能公然挑明,京軍是江南世族的地盤,陛下你不能插手其中。


    這和謀逆造反有什麽區別?


    哪怕這是過去十多年形成的既定事實,哪怕所有人心裏都知道京軍的成分,這些話也不能公開說出來。


    朝堂需要平衡,世族的利益要得到保證,天子的威儀同樣需要維護,這是所有人的共同責任。


    掀桌子是自取滅亡之舉,王晏縱然再不滿也得在遊戲規則之內行事。


    其實在這個時候,大部分文臣也都迴過味來,不禁神情複雜地看向陸沉,然後又轉向不再吭聲的南安侯侯玉。


    在朝會上挖坑不稀奇,很多人都做過這種事,但是陸沉挖得這麽精準、侯玉又這麽配合地跳進去,如此景象不算多見。


    這個年紀輕輕的山陽侯看來不止會帶兵打仗啊。


    朝臣們暗暗提高了警惕。


    李端一直冷靜旁觀,此刻見火候已到,便溫言道:“既然眾位卿家沒有異議,那便按照陸沉的奏請,暫時定下京軍和邊軍中下級武將輪轉之策。為了不引起朝野騷動,第一批調換的將官名額限製在十五人之內,軍職最高不能超過都尉。至於具體人選,樞密院盡快拿出一個章程,朕也會讓靖州、淮州和定州都督府上表名單。”


    他的決定可謂小心翼翼,沒有急迫地大動幹戈。


    十五名將官調換,意味著京軍各軍頂多拿出一個軍職交給邊軍,同時派出一人前往邊疆學習經驗。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這隻是一個開始。


    天子一旦打開這個缺口,將來必定會有越來越多的邊軍武將入京。


    樞密使郭從義沉思片刻,躬身道:“臣領旨。”


    “還有一件大事。”


    李端再度開口,這一次他的神情顯得很凝重,望著殿內重臣謹慎的神色,他緩緩說道:“自從十四年前朕即位以來,京軍的建製便沒有變過,朕覺得這不是一件好事。”


    此言一出,殿內的氣氛立刻變得很嚴肅。


    其實天子最初便說過這句話,這也是郭從義始終沒有表態的原因。


    陸沉釜底抽薪的策略雖然厲害,但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其中有很多可以琢磨的細節,未必就是一個死局。


    相較於此事,郭從義更在意天子提過的京軍建製之變。


    聽聞天子所言,郭從義沉穩地應道:“陛下,對於京軍而言,維持穩定更加重要。”


    李端並不意外郭從義的直接表態,那天在觀雲台上,陸沉勸諫他莫要操之過急,徐徐圖之方為王道,一下子拋出太多奪權之舉,郭從義等人和他們背後的江南世族肯定無法接受。


    但是,李端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等下去。


    望著郭從義恭敬卻堅定的神情,李端淡然道:“郭樞密聽朕說完。”


    郭從義垂首道:“臣唐突無狀,還請陛下恕罪。”


    李端搖搖頭,然後直白地說道:“朕想在王愛卿之外另設一位上將軍,由他們二人共領北衙六軍。”


    王晏此刻反倒不好開口,否則有攬權之嫌。


    郭從義問道:“不知陛下準備提拔何人?”


    如果天子口中說出“陸沉”二字,郭從義反倒會鬆口氣,因為這項任命絕對無法讓滿朝公卿同意。


    李端平靜的目光掃過陸沉,在王晏身邊停下,淡淡道:“大將軍劉守光。”


    劉守光的資曆足夠勝任執掌北衙的上將軍,而且這個人選基本不會引起朝臣的反對。


    問題在於,劉守光調任北衙,誰來接替他的南衙大將軍之位?


    李端繼續說道:“朕準備對南衙建製進行一番調整。劉卿家赴任北衙之後,南衙十二軍改為三位大將軍共領。南安侯侯玉掌虎威、寧威等四軍。郭樞密暫時兼任大將軍一職,轄製平威、強威等四軍,等過段時間朝廷公推有了合適的人選,你再移交這四軍之權。”


    侯玉的心情很煩躁,因為他原本和劉守光分掌十二軍,如今卻被天子一句話砍掉兩軍,可是經曆過先前的出醜,眼下他委實沒有底氣出聲反對。


    郭從義本應感到喜悅,他身為樞密已經位極人臣,如今天子又將京軍一部分軍權交到他手中,這可是無上的恩寵和信任。


    然而這位樞密使臉上的表情頗為沉重,問道:“陛下,此舉——”


    李端再次打斷他的話頭,略顯強硬地說道:“李景達將振威軍帶去定州都督府,第三位大將軍暫時隻負責轄製剩下的定威等三軍。朕決意,由山陽侯陸沉暫領大將軍一職,將來若有需要再做調整。”


    滿殿死寂。


    下一刻,樞密使郭從義一拂袍袖,大禮參拜道:“陛下,京軍建製關乎京畿之地的安危,更關係到京城的穩定,萬萬不可擅動。臣惶恐,臣死罪,叩請陛下收迴成命!”


    上將軍王晏同樣跪地道:“郭樞密所言發自肺腑為國籌謀,臣叩請陛下三思!”


    侯玉緊隨其後。


    六部尚書、翰林學士和國子監祭酒等人相繼跪地勸諫。


    現任大將軍劉守光心中喟歎,雖然沒有出言勸諫,但也隻能與其他重臣一樣跪了下去。


    片刻之間,殿內群臣跪倒一片,無不懇切激動地祈求天子收迴旨意。


    隻有兩位宰相和陸沉沒有動作。


    李端望著眼前這一幕,隻覺一股滔天巨浪撲麵砸來,饒是他貴為九五之尊,此刻也不禁雙唇緊抿,手指悄然刺進掌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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