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陽路,汝陰城。


    隨著慶聿忠望領軍撤退,徹底宣告景朝放棄此地,淮州軍收複故土的進展變得極其順利。


    當康延孝帶著泰興軍北上定風道,與七星軍匯合之後就地打造北部防線,蕭望之的主要精力便放在東陽路內部。


    自北燕東陽路大將軍李守振以下,所有未曾逃走或者戰死的燕軍將領都被關押在汝陰城內,斷絕境內殘餘燕軍勢力反抗的念頭。


    以溫希光為首的十餘位中級將官公開撥亂反正,帶領各自的部曲和親兵加入淮州軍,協助平定各地和安撫民心。


    這件事無法完全依靠軍隊,好在整個大齊朝廷為了這一天已經準備十五載之久。


    大量官員從淮州進入東陽路,其中一部分是淮州刺史姚崇甄選出來的能吏,另一部分則是朝廷吏部提前安排好的人手。


    原先的大將軍府如今已經變成淮州都督府,蕭望之在正堂接見幾位來自京城的高官。


    左首第一位乃是禮部侍郎陳春,其人年過四旬,氣質儒雅目光清正,原本就是天下聞名的文壇大家,這一路跋山涉水仍然不改清臒之色。


    另外兩位稍稍年輕一些,分別是侍禦史竇標和工部郎中楊康直。


    寒暄過後,蕭望之對陳春說道:“這些天我正在發愁,還好陳大人及時趕來,否則真不知道要如何處理手上千頭萬緒的事務。”


    陳春溫言道:“大都督過謙了。淮州軍將士一鼓作氣克複故土,足以比肩當年先賢開疆拓土之功。下官出京之前,陛下再三叮囑,邊疆諸事理應由大都督決斷,我等隻需要聽令行事。”


    另兩人頻頻頷首。


    蕭望之笑容淺淡,他很清楚這三人到來的意義。


    東陽路不是一城一地,單論麵積和淮州相差仿佛,如此廣袤的疆土不可能直接並入淮州。


    換而言之,東陽路必然會改製為州,朝廷將在此地新設刺史府和都督府。


    後者暫且不提,刺史府的設立卻是迫在眉睫,朝堂大佬不會允許這大片疆域直接由蕭望之掌管,這是一直以來最為他們忌憚的事情。


    軍政大權操於一手,必會出現藩鎮割據之例。


    從陳春等人的官職和品階來看,朝中的態度便非常明顯。


    陳春將成為此地刺史,主掌教化之德,盡快去蕪存菁安撫民心。


    竇標和楊康直則是他的副手,兩人分管風紀和督造,皆是如今最重要的權柄。


    一念及此,蕭望之便直截了當地問道:“關於東陽路的改製事宜,不知朝中可曾商定?”


    陳春毫不意外這位淮州大都督的犀利和敏銳,頗為恭敬地說道:“經由兩位宰相奏請,陛下允準,決意仿當年舊製,在此地新設定州。”


    蕭望之微微頷首,然後說道:“定州新歸,人心不穩,還望方伯大人徐徐圖之。”


    方伯者,一州刺史之尊稱。


    陳春沒有否認,主要他認為在蕭望之麵前沒必要故弄玄虛,但也沒有表現出驕矜之色,隻是謙虛地說道:“下官初至,自當謹慎為之,暫以熟悉各地事務為主,請大都督不吝提點。”


    蕭望之忽然覺得有些乏味。


    強打精神閑談幾句,陳春話鋒一轉道:“大都督,不知西路軍那邊境況如何?”


    話音未落,蕭閎快步走進正堂,來不及和陳春等人見禮,急促地說道:“啟稟父帥,陸都尉傳來急報,西路軍已經攻入河洛,掌控全城!”


    宛如一道驚雷平地起。


    不怪蕭閎的聲音微微顫抖,蕭望之和陳春幾乎同時站起,後者滿臉不敢置信的神情,從他見到蕭望之開始,一直都表現得從容淡定,此刻卻神色巨變。


    蕭望之麵上浮現驚喜之情,連聲道:“好!很好!”


    常人很難理解,對於他們這些經曆過元嘉之變的中年男人來說,收複河洛這四個字究竟象征著怎樣的衝擊力。


    陳春等人這時勉強迴過神來,這位清名卓著的禮部侍郎竟然老淚縱橫,喃喃道:“天佑大齊!天佑陛下!”


    蕭閎又道:“父帥,陸都尉此番捷報共有兩份,一份送來汝陰城,另一份已經用八百裏快馬送去京城。”


    “這小子辦事越來越妥當了。”


    蕭望之笑著感慨,話語中滿是毫不掩飾的親切之意。


    他注意到蕭閎朝自己使了個眼色,便和陳春等人互相恭賀一番,然後送客出府。


    及至後廳,尉遲歸亦在此地,蕭閎便從袖中取出一封信,恭敬地交到蕭望之手中:“父親,這是陸沉派人送來的密信。”


    蕭望之拆開一看,目光微凝。


    信中內容分為兩部分,其一是陸沉的下一步謀劃,其二便是他對京城那邊的隱隱擔憂。


    他將書信交給蕭閎和尉遲歸輪流看了一遍,然後輕聲感慨道:“陸沉想得沒錯,河洛無法死守,而朝廷接下來恐怕會有一些令人不適的舉動。”


    尉遲歸皺眉道:“朝廷會如此不智?”


    蕭望之緩緩道:“這一仗我們取得遠超預期的收獲,即便河洛最終還是要放棄,我們也能從中獲得驚人的利益。換句話說,邊軍現在處於一個嶄新的階段,實力漸漸超出朝廷的控製。淮州、東陽路和沫陽路,再加上如今的河洛城,朝廷難道不擔心會出現第二個偽燕?”


    蕭閎小心翼翼地說道:“父親,從天子之前的表現來看,他應該不會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此一時彼一時也。”


    蕭望之沒有責怪他,輕聲道:“再者,天子雖為至尊,卻不能獨斷朝綱,很多時候他也會處於有心無力的境地。”


    見蕭閎和尉遲歸神色凝重,絲毫沒有河洛克複的喜悅,蕭望之便笑著緩和氣氛,道:“不過你們也沒有必要如此擔心,眼下對於邊軍而言正是聲望處於頂峰的時候,很多事可以利用民心所向提前布局。陸沉便是這個意思,我們不能過度沉湎於喜悅之中,要利用這段寶貴的時間做好準備。”


    他轉頭望著南方,悠悠道:“隻可惜,我和陸沉將來很難再並肩作戰了。”


    ……


    江南,永嘉。


    城內麗水河畔,有樓名為靖水。


    樓高三層,以天南地北的珍饈佳肴而聞名,素來是京城老饕群聚之地。


    三樓名為“詩序”的雅間內,一眾權貴子弟百無聊賴地圍桌飲宴。


    席間主位上端坐的便是左相長孫李雲義,在他左手邊第一個位置落座的卻不是以往的顧全武,而是貌不驚人眼眶虛浮的陳文學。


    眾人連連向陳文學敬酒,口中不乏奉承之意,又隱約帶著幾分嫉妒。


    陳文學來者不拒,縱然他極力掩飾,旁人又怎會看不出他眉梢眼角的春風得意。


    究其原因,陳文學之父陳春由禮部侍郎升為新設的定州刺史,那可是手握實權的封疆大吏。


    李雲義輕咳兩聲,席間登時安靜下來,他緩緩舉起酒盞,看向身邊的陳文學說道:“恭喜賢弟,世叔這次榮升定州刺史,你必然乘雲而起,將來可不要忘了我們這群兄弟。”


    陳文學在他麵前當然不敢恣意放肆,更何況他知道自己的父親這次能夠搶占先機,在無數覬覦的目光中赴任定州刺史,多虧了左相極力舉薦,因此謙卑地說道:“三郎這話真是羞煞我也,若非老相爺的鼎力支持,家父焉能榮升?從今往後,三郎但有差遣,愚弟絕不皺一下眉頭。”


    李雲義聽聞此言,臉色由陰轉晴,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輕拍他的肩頭說道:“有你這句話,我便沒有看錯人。”


    陳文學隻覺骨頭都輕了二兩,連忙將滿滿一杯酒飲下。


    李雲義笑道:“話說令尊赴任定州,伱怎麽沒有跟著去?”


    陳文學放下酒盞,微露苦澀:“愚弟倒是想去,可是舍不得諸位兄長,兼之家父怕我惹是生非,隻說定州是邊疆之地,等過兩年局勢穩定再讓我膝前盡孝。”


    眾人皆笑,他前麵那句話自然不實,後麵那句才是肺腑之言。


    坐在末尾的宋雲便道:“邊軍那些莽漢不知禮數魯莽可憎,陳方伯此行怕是不會太順利。”


    李雲義麵色陰沉下來,很顯然他想起了那個數次折辱於他的淮州陸沉。


    陳文學略有些尷尬地說道:“宋老弟此言差矣。那些軍漢隻知在戰場上殺人,如何懂得治理百姓賑濟民生?說到底,這天下終究要靠左相這樣的大賢來治理,文臣方為中流砥柱!”


    李雲義雙眼一亮,沒想到這廝還能說出如此有道理的話。


    便在這時,樓外忽然傳來一陣陣喧嘩聲浪。


    李雲義眉頭皺起,端著酒盞走到臨街的窗邊,打開窗戶朝外看去,隻見街上人頭攢動,似乎在往南邊湧去。


    其他人紛紛走過來,盡皆一臉茫然。


    今日又非佳節,緣何會出現這等場麵?


    “噔噔噔”之聲響起,緊接著一名隨從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三樓,忙不迭地說道:“三郎,三郎,出大事了!”


    “慌什麽!”李雲義愈發煩躁,冷聲道:“何事?”


    隨從滿麵喜色地說道:“方才有紅翎信使從北到南穿過京城大街,沿途宣告北方大捷,淮州數軍在銳士營都尉陸沉的指揮下,一戰克複河洛!滿城盡賀!”


    滿屋死寂。


    李雲義怔怔地看著隨從,遽然發作,抬手便將杯盞砸到那人的臉上,怒道:“賀你娘!”


    眾人麵麵相覷。


    李雲義拔腿就走,眾人連忙跟上去,隻聽他無比躁鬱地說道:“別跟來,散了,都迴家去!”


    靖水樓內的場麵極其罕見,絕大多數京城百姓在得知河洛大捷的喜訊之後,紛紛走出家門來到街上,然後自發地朝著南邊走去。


    此情此景,萬人空巷,齊齊湧向皇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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