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安康坊,賀州會館。


    早在二十多年前,河洛城內便有江南十三州大戶鄉紳籌資設立的同鄉會館,主要是為來到京城的同鄉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還有一個重要意義便是為那些前來參加科考的年輕士子提供落腳之地。


    有這樣一份情義存在,等到那些士子金榜題名入朝為官,多多少少會提攜和照拂同鄉,以此形成一個良性循環。


    諸多會館之中,當屬忻州、賀州、江州和湖州這四處條件最好,畢竟這四州曆來繁華富庶遠勝江南其他地區。


    如今賀州會館更有獨占鼇頭的跡象,蓋因當朝左相薛南亭的籍貫是賀州清源府,而禮部尚書孔映冬的籍貫則是賀州平遠府,此外還有不少三四品的高官乃賀州人士,這自然能讓同鄉們與有榮焉。


    參加今歲恩科的三千七百多名士子,其中有二百十七人來自賀州,為江南十三州及江北十州之首。


    自從十六日貢院開門,士子們終於可以放下一切包袱,盡情享受著皇榜公布之前的飲酒作樂,幾乎是每天宴飲不斷。


    日上三竿之時,來自賀州奎寧府的三名士子從宿醉中醒來,盥洗過後再度聚在一起,三人談及昨夜簪花樓的侍女不禁迴味無窮。


    便在這時,一名長隨略顯緊張地進來說道:“二少爺,外麵來了一幫人,說是要見二少爺和兩位公子。”


    “一幫人?”


    名叫褚鈞的二少爺斜了長隨一眼,不悅道:“你這個糊塗東西,不會問清楚是什麽人?”


    長隨低頭道:“迴二少爺,小人問了,但是那些人不肯說,隻說讓您三位盡快前去相見。小人悄悄打量了一下,那些人氣度森然,恐怕是官麵上的人物。”


    褚鈞和兩位好友對視一眼,心中暗自惴惴,麵上強撐著笑道:“好,我們就去看一看究竟是何方神聖,敢跑到賀州會館來撒野。”


    聽聞此言,另外兩人的膽氣也壯了不少,畢竟會館門樓上有當朝左相和禮部尚書的親筆題詞,一般官差不敢亂來。


    三人整理衣冠,隨即昂首挺胸地向外走去。


    及至前廳,他們一眼就看見先前總是端著架子的館主站在那裏,麵對一群剽悍男子點頭哈腰。


    褚鈞心裏愈發不安,走上前對館主問道:“柳老先生,這幾位是?”


    館主不敢擅自開口,站在他旁邊的三旬男子朝褚鈞看來,目光銳利如刀鋒,直刺得褚鈞不敢對視,然後便聽對方問道:“你就是褚鈞?”


    褚鈞被其氣勢震懾不敢不答,低聲道:“是。”


    三旬男子又對另外兩人說道:“你們二人誰是賀康?誰是項宇軒?”


    那兩名年輕士子戰戰兢兢地表明身份。


    三旬男子看向身邊的下屬,淡淡道:“是這三個人吧?”


    下屬上前仔細端詳著褚鈞等三人的相貌,點頭道:“迴大人,是他們沒錯。”


    三旬男子道:“帶他們走。”


    “等等!”


    褚鈞終於忍耐不住,半是惶恐半是憤怒地說道:“不知閣下官居何職?又要將我等帶去何處?這裏是賀州會館,外麵有當朝左相和大宗伯的親筆匾額,我等都是參加今歲恩科的清白士子,家中三代無作奸犯科之人,為何要帶走我等?”


    “倒是有幾分膽氣。”


    三旬男子微帶譏諷,繼而道:“難怪你們敢在恩科場行舞弊之舉。”


    此言一出,褚鈞等三人如遭雷擊,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至於那位館主此刻更是恨不能離他們三人越遠越好。


    褚鈞麵色蒼白地說道:“閣下究竟是什麽人?”


    三旬男子道:“你不用管我是什麽人,你隻需明白一點,我是奉秦王之令帶你們迴去問話。”


    秦王?


    褚鈞和那兩位士子眼前一黑,幾乎要癱軟在地。


    三旬男子不複多言,命下屬將這三人架起來,徑直往外而去,館主壓根不敢阻攔。


    隻不過當這一行人快走出會館大門的時候,另外一群人迎了上來。


    “尹兄弟。”


    現任織經司提點鄧俊飛麵帶微笑,朝三旬男子拱手一禮,又好奇地問道:“這是怎麽迴事?”


    三旬男子便是尹尚輔,以前他在織經司任職的時候,和鄧俊飛的關係還算不錯。


    望著這位曾經的上官,尹尚輔不慌不忙地還禮道:“鄧提點,在下奉秦王之令,前來捉拿涉嫌在恩科場舞弊的褚鈞等三人。”


    “巧了。”


    鄧俊飛笑了笑,看了一眼尹尚輔身後被架起來的三名年輕士子,上前一步說道:“我奉秦提舉之命,帶這三人迴織經司問話,還請尹兄弟行個方便。”


    尹尚輔神色如常,語調格外堅定:“不行。”


    在過去小半年的時間裏,織經司和秦王府的人手經常撞見,幾乎每次都是陸沉的人主動退讓,因此鄧俊飛今日才敢出手搶人,畢竟織經司有監察緝捕之權,而且他還帶著秦正簽發的手令,可謂名正言順。


    鄧俊飛沒想到尹尚輔的態度如此堅決,稍稍錯愕之後,斂去笑意說道:“尹兄弟,在下對秦王沒有絲毫不敬之意,但是據我所知,秦王府並無斷案拿人之權,這是我們織經司的職責,你當初也在織經司任職,對此應該非常清楚。”


    尹尚輔淡淡道:“話雖如此,我等今日雖奉秦王之令而來,卻不是以王府護衛的身份。”


    鄧俊飛皺眉道:“此言何意?”


    尹尚輔直視著他的雙眼說道:“我等隸屬於革新司,但凡涉及新政相關事務皆可插手,鄧提點莫非不知?”


    鄧俊飛登時啞口無言。


    革新司作為專署新政的臨時衙門,幾乎就是陸沉的一言堂,他要任命官吏甚至不需要經過聖人和中樞的同意,隻是在過去幾個月的時間裏,革新司顯得十分老實本分,隻負責新政規劃和事中監察,並未做出讓滿朝文武感到不安的越界舉動。


    此時此刻,鄧俊飛終於反應過來。


    那位深不可測的秦王並非隻是想守著軍權,更不是無意染指朝政大權,或許他隻是在等一個合適的契機。


    如今朝野上下已經習慣革新司的存在,這個時候借著可能存在的恩科舞弊大案,秦王麾下的精銳人手可以轉入革新司旗下,順理成章地插手朝堂政事,這不僅僅是會和織經司的職權範圍形成衝突,更有可能出現一個難以想象且不受製約的特權衙門。


    以鄧俊飛的見識甚至無法想象後續的局勢,他隻知道不能辜負秦正的期許,不能讓尹尚輔將這三名士子帶走。


    一念及此,鄧俊飛冷聲道:“尹老弟,革新司的職責是規劃新政內容以及監察之責,可不包括查案和拿人。朝廷部衙各司其職,無論如何你們都不能越過織經司,擅自捉拿這些有功名在身的士子。”


    褚鈞等三人此刻已經是驚慌失措,他們固然不想被秦王的人帶走,但織經司又能是什麽好地方?


    左右都是生不如死的境地。


    至於會館館主以及其他閑雜人等,在兩撥人馬對上的時候,早就已經四下躲了起來。


    尹尚輔搖頭道:“鄧提點,我再說一遍,此乃秦王親口下達、革新司記錄在案的公務,還請讓開,莫要傷了和氣。”


    鄧俊飛的濃眉皺了起來,在他身後的一眾織經司密探隨即邁步向前。


    他們不是不知道陸沉的權勢和威名,但是正如鄧俊飛所言,這是秦正交待下來的任務,今日出動的都是那位提舉大人十幾年來栽培的心腹,如果就這樣灰溜溜地迴去,他們隻覺沒臉去見秦正。


    下一刻,隻見尹尚輔緩緩抬起右臂。


    他身後眾人的反應犀利且直接,沒有任何遲疑地拔出佩刀,肅殺之氣衝天而起。


    鄧俊飛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本來覺得對麵這個曾經的屬下應該不敢直接挑起兩方的爭鬥,卻沒想到對方如此果決。


    尹尚輔不再像過去幾個月那般處處退讓,沉聲道:“請讓開。”


    鄧俊飛終究不敢和這些名義上隸屬革新司、實則乃是秦王府秘衛的剽悍之輩動手,他知道自己擔不起這個罪名,於是在短暫的思慮後,他臉色鐵青地揮了揮手。


    織經司一行人讓開道路,尹尚輔遂帶人離去,雙方再無交涉。


    走出會館大門,尹尚輔看了一眼站都站不住的三名士子,淡淡道:“帶迴革新司,半個時辰之內問出他們所有的秘密。”


    “遵令!”


    隨著眾人肅然應下,他們很快分成兩撥,一部分人押著三名士子前往革新司,尹尚輔則帶著其他人趕赴下一處目的地。


    陸沉既然決定出手,怎麽可能隻盯著區區三個名不見經傳的士子?


    在他入宮那一刻,尹尚輔、南屹、譚正以及大批精銳好手,在蘇雲青的調度指揮下撲向城內各地,朝著提前定好的目標發起猶如雷霆一般迅猛淩厲的搜查和訊問。


    而在皇宮勤政殿內,陸沉望著麵無表情的織經司提舉秦正,在寧太後和兩位宰相漸漸感到不安的時候,他終於開口問道:“秦大人,織經司真的什麽都不知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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