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寒風凜凜。


    打掃戰場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好在劉元和陳循帶著數千輔兵和上萬民夫,從南邊不遠處的寧陵城及時趕來。


    在兩位能臣的統籌調度下,各項收尾工作有條不紊地展開。


    參戰各軍存活的將士則在戰場上歸攏陣亡同袍的遺體,同時收集戰利品,也就是除戰馬、甲胄和軍械之外,敵軍屍首上有價值的物品。


    陸沉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然他嚴令麾下將領不得克扣軍餉喝兵血,定州各軍士卒都能拿到實打實的待遇,但是在這樣一場艱難、慘烈且定鼎天下的大戰過後,他不至於太過嚴厲,自然會默許將士們享受勝利的喜悅。


    隨著各項數據匯總上來,這場大戰的最終結果逐漸清晰。


    此戰景軍距離全軍覆滅隻有一步之遙,騎步十二萬大軍合計隻有三萬多人逃走,剩下戰死者超過七成,另有一萬餘人跪地投降。


    景帝駕崩的影響自不必多說,撒改和阿布罕戰死意味著輝羅氏和準土穀氏群龍無首。


    當初夾穀氏犯上作亂被滅,景廉五大姓隻剩下四家,如今撒改和阿布罕一死,慶聿恭又陷在平陽城外,景廉人內部肯定會亂作一團。


    阿裏合永濟等高級將領以及大批中下層將官的陣亡,對於景軍來說更是毀滅性的打擊。


    齊軍繳獲的戰馬軍械不計其數,北邊景軍大營裏的糧草輜重更是車載鬥量。


    等到子夜時分,李承恩率領收獲頗豐的定北軍返迴,齊軍此戰的傷亡數字也大略統計出來。


    寧陵城內,臨時帥府正堂,王府書記官王駿望著主位上的陸沉,神情肅穆地說道:“稟王爺,此戰飛羽軍自副指揮使皇甫遇以下,共有五千七百二十六人壯烈殉國,餘者盡皆帶傷。”


    這第一句話就讓堂內的氣氛格外凝重。


    飛羽軍並非滿建製,參戰前共有騎兵一萬一千七十三人,也就是說這一戰損失過半。


    各軍主將和副將齊聚一堂,此刻不約而同地看向飛羽軍另外一位副指揮使鄭琛。


    指揮使厲冰雪因為久戰力竭加上受傷多處,在擊潰景軍第三支騎兵萬人隊時便已陷入昏迷,此刻在帥府後堂休養,由郡王妃林溪親自照顧。


    鄭琛虎目含淚,眼眶發紅,終究還是沒有多說什麽。


    陸沉輕聲道:“每一位陣亡將士的善後都要做好,朝廷的嘉賞肯定沒那麽快,先將他們的燒埋銀子和撫恤金發下去。德遵,這件事你親自去辦。”


    主事陳循立刻起身道:“下官領命。”


    王駿見狀便繼續說道:“奉福軍共計五千二百四十三人壯烈殉國,傷者逾三千人。”


    今日參戰的五支主力步軍,皆是一萬兩千五百人的滿額狀態。


    奉福軍主將徐桂包紮得像個粽子,此刻他再無平時嬉笑怒罵的神態,表情既沉痛又驕傲。


    奉福軍今日承擔的任務最艱巨,在長刀軍引領同袍取得第一波優勢、景軍步卒主力開始反撲的時候,是徐桂帶著麾下將士擋住那股洶湧的浪潮,可以說如果沒有他們和飛羽軍不計犧牲的堅持,今日一戰很難取得如此完美的結果。


    王駿繼續陳述,接下來按照損失從多到少,依次是廣陵軍、鎮威軍、盤龍軍、汝陰軍、長刀軍和七星軍。


    定北軍騎兵的戰損最小,一方麵是因為他們實力確實強悍,另一方麵他們沒有參與先期慘烈的誘敵戰,主要是負責最後的一錘定音以及追擊戰,因此陣亡人數剛剛過千,傷者五百多,基本不會影響到戰力。


    在非常沉肅的氣氛中,王駿匯總道:“王爺,各位將軍,此戰我軍總參戰兵力約為九萬五千人,騎兵陣亡六千八百三十五人,步軍陣亡兩萬三千二百十三人。這是初步統計的數據,可能存在一些紕漏,下官會進一步核實。”


    陸沉頷首道:“好,辛苦了。”


    “和將士們舍命報國相比,下官的辛勞不值一提。”


    王駿眼眶微紅,隨即忍著悲痛將戰果仔細道來。


    當他說完之後,堂內的氣氛終於有所變化。


    徐桂感慨道:“不怕王爺笑話,末將至今依然覺得像是在做夢,景國皇帝是那般不可一世,他帶來的十二萬大軍又都是嫡係精銳,居然真的敗在我軍手中,連他本人都命喪沙場,嘿。”


    “這都是王爺指揮有方,又有那等神兵利器如虎添翼。”


    廣陵軍都指揮使劉隱接過話頭,臉上的崇敬之情溢於言表。


    盤龍軍主將賀瑰左右看了看,笑道:“王爺這次率我等立下滅國之功,朝廷應該會晉封親王吧?封了親王,開府想必沒有問題?”


    此言一出,堂內的氣氛愈發熱切,眾將的眼神也變得熾熱。


    雖然他們非常默契地沒有提及,但是白天戰場上三軍將士山唿萬歲的景象,足以令人心中生出波瀾。


    劉元、陳循和王駿等文官比武將們冷靜一些,但也沒有半點忐忑驚懼。


    李承恩心中微動,見其他人都朝自己看來,便開口說道:“朝廷未必有這麽大方,要知道國朝一百七十多年來從未封過異姓親王。”


    他身為陸沉麾下最忠心的嫡係大將,這句話顯然不是無的放矢。


    徐桂斬釘截鐵地說道:“以前沒有不代表現在不能有,要是朝廷太小氣,末將絕對不服!”


    劉隱凜然道:“對,誰敢對王爺不敬,誰就是我不共戴天不死不休的敵人。”


    賀瑰抬手摸了摸腦門,聲音中帶著幾分殺氣:“他娘的,聽說前段時間南邊有人在後勤上搞鬼?我看那些人是活膩歪了!”


    李承恩見火候已到,意味深長地說道:“我沒那麽多想法,反正王爺讓我打誰我就打誰。”


    其他人豈會甘居人後?


    堂內群情鼎沸,幾乎掀翻屋頂。


    “好了。”


    陸沉一言壓製住堂內的嘈雜,平靜地說道:“景帝雖死,離景國滅亡還很遙遠,我們還沒到馬放南山論功行賞的時候,都沉穩一點。”


    眾將登時肅然,徐桂亦坐直了身體。


    陸沉環視眾將,下令道:“奉福軍和飛羽軍留守寧陵城。”


    徐桂和鄭琛齊聲道:“末將領命!”


    陸沉看向另一邊說道:“汝陰軍前出藤縣,做出北上之勢。”


    霍真恭敬地說道:“末將領命。”


    “廣陵軍前往藤縣西麵三十餘裏的陳官鎮駐紮,鎮威、盤龍、定北、長刀、七星等軍隨本王前往靖州,匯合靖州兵馬一舉蕩平景軍西路軍。”


    陸沉緩緩站起身來,看著眾將說道:“諸位,我知道你們都很辛苦,但是眼下敵軍膽寒之際,正是我軍一鼓作氣收複山河的大好時機。給你們兩天時間,做好將士們的心理工作,大後天清早開拔,有沒有問題?”


    眾將悉數起身,整齊劃一地行禮道:“願為王爺效死!”


    軍議結束。


    陸沉洗漱一番,迴到後堂的時候已是後半夜。


    繞過屏風,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幕溫馨的景象。


    林溪坐在榻邊,雙手握著厲冰雪的右手,正輕聲說著話,見陸沉走進來,她扭頭看了他一眼,眸光中滿是心疼之色。


    厲冰雪靠著軟枕,往日清冷的麵龐愈發如白雪一般。


    今日一戰她從頭堅持到尾,幾乎是靠著燃燒生命才帶著飛羽軍殺出一條血路,這種程度的拚命必然會傷到根本。


    陸沉搬來一張交椅坐在床邊,輕聲問道:“好些了嗎?”


    林溪當先說道:“郎中之前看過也開了藥方,她身上那幾處傷勢倒還好,休養一陣就會痊愈,但她的內勁幾近幹涸,雖然我幫她舒緩了經脈,短時間內肯定恢複不過來,至少得在床上安生躺一個月。”


    “不妨事。”


    厲冰雪笑著搖搖頭,道:“我知道自己的狀況,休息七八天就好。”


    林溪蹙眉道:“你不要命了?你修習上玄經時間不長,這一次勉強撐住,若不好生固本培元,下次極有可能經脈盡毀一身武功付之東流。”


    “姐姐,我——”


    “聽師姐的。”


    陸沉打斷厲冰雪的話,看著她的雙眼說道:“此戰足以告慰厲家諸位英魂,接下來就交給我們,你安心養好身體,將來我們一起去踏平景國都城。”


    厲冰雪眼中波光粼粼,片刻後點頭道:“好。”


    林溪不禁莞爾道:“還是你會說話,方才我嘴皮都快磨破了,這丫頭就是不肯鬆口。”


    厲冰雪頗為罕見地露出一抹羞意。


    “你多跟她說說今天的戰果,免得她放心不下。”


    林溪知道厲冰雪此刻大抵是最脆弱的時候,需要陸沉陪伴寬慰,因而起身說道:“我迴去歇著了。”


    然而在她轉身那一刻,陸沉抬手拉住她的手腕。


    林溪不解地看著他。


    陸沉輕咳一聲,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張床可以睡三個人。”


    雖然已是老夫老妻,林溪依舊忍不住霞飛雙頰,看了一眼床上滋滋有味看戲的厲冰雪,羞惱道:“你又胡鬧。”


    “師姐。”


    陸沉輕歎一聲,十分真誠地說道:“我有話想對你們說。”


    “真的?”


    林溪麵露狐疑。


    “應該是真的。”


    厲冰雪接過話頭,微笑道:“林姐姐,有你在他怎敢胡來?”


    林溪遲疑片刻,終究不忍讓這家夥失望,再加上厲冰雪虛弱成這樣,他沒有任何道理胡鬧,於是迴身站定,掙開陸沉的手,卻又不知該如何繼續。


    萬幸現在是冬夜,不像夏天那般隻著小衣就寢。


    片刻過後,三人並排躺在這張確實非常寬敞的床上。


    屋內一燈如豆,熏籠中散發的熱氣彌漫開來,陸沉平靜的聲音緩緩響起。


    “景帝那番話雖是蠱惑,卻也有幾分道理,如今的局勢對我來說,既是風光無限,又藏著難以預料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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