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這名秘衛的陳述,王初瓏大致清楚江南朝廷的暗流洶湧。


    抗景是朝堂大勢,寧太後、薛南亭和許佐的態度都非常堅定,軍事院這邊又有蕭望之坐鎮,明麵上自然不敢有人作亂。


    而陸沉早就敲打過江北三州刺史,更不必說如今定州刺史丁會將身家性命寄托在他身上,更不敢胡作非為。


    看起來局勢一片大好,但是這不代表江南各方勢力能做到萬眾一心。


    最初陸沉在太康城先聲奪人,陣斬兀顏術並且一戰剿滅三萬景軍,江南那些陰溝裏的蟲豸隻敢老老實實地躲起來。


    然而隨著景軍主力南下,江北戰局陷入僵持,且慶聿恭在西線取得突破,目前正在攻打西冷關,風向逐漸開始發生變化。


    沒人敢公然質疑陸沉的帥才,問題在於景國這次擺出的陣勢著實嚇人,大有孤注一擲的決然之意,陸沉手中的兵馬看似也不少,分散到各處防線卻不太夠。


    放眼望去,竟是處處敵優我劣的格局。


    一旦某處防線被破,極有可能牽連全局,導致一發不可收拾!


    譬如靖州西線之西冷關,若守軍無法擋住慶聿恭,景軍便會徑直衝向平陽城。雖說兩地相距數百裏,但中間無險可守,如何能遲滯來去如風的景軍騎兵?


    王初瓏暗自忖度,或許這就是陸沉讓洛九九立刻啟程前往沙州的緣由。


    大體而言,現在局勢對大齊來說不太安全,倘若慶聿恭能取得進一步的優勢,齊軍的處境就會更加艱難。


    故此,江南難免生出風波。


    那些站在權力核心的大人物固然支持邊軍,可是他們無法控製住下麵所有官員,即便幾經清掃,江南門閥勢力的影響依然存在,並未徹底根除。


    再加上陸沉這些年在江南殺得太狠,或直接或間接死在他手裏的人不計其數,於是便有一幫人暗中串聯,意欲對邊軍後勤下手。


    他們當然沒辦法直接影響大局,但是拖後腿這種本來就很簡單,譬如倉儲重地放把火,又如轉運路上出點意外,亦或是在物資中以次充好,林林總總不勝枚舉。


    哪怕後勤糧草及時送到邊軍手中,當將士們發現米麵中混雜著石子、棉襖裏塞著幹草、刀槍砍幾下就卷刃、餉銀被克扣六七成,他們哪還有士氣去迎戰強悍如虎狼的景軍?


    這是足以改變戰局的無恥之舉!


    王初瓏心中怒極,但她極力克製下來,看向秘衛問道:“織經司沒有反應?”


    秘衛恭敬地答道:“迴王妃,譚、寧二位頭領都說蘇提舉在織經司的日子不太好過,太後娘娘似乎不太信任蘇提舉,再者織經司的力量如今大多放在江北,為王爺探查敵軍動向,對京城的監控力度不及以往。另外一個,織經司平時注重的對象都是高官,對於中下層官員和各家門閥的監視反倒不如我們這邊。”


    他口中的兩位頭領便是譚正和寧不歸。


    京城亂局平複後,陸沉將陸家秘衛做了一番調整,定下譚正、江晟、渠忠和寧不歸四人並立的格局,其中江晟負責定州以及北麵那一大攤子,譚正負責監控江南官場,寧不歸負責盯梢各家門閥勢力。


    渠忠手裏的人則轉為內衛,專司內部糾風,同時隱藏得更深,連譚正等其他頭領都不清楚詳情。


    這四人直接對王初瓏負責,除非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不必額外向陸沉稟報,以此表明陸沉對王初瓏的信任。


    “織經司的情況很正常,暫時不必驚擾那些人,以免蘇提舉的處境更尷尬。”


    王初瓏對此其實一點都不意外,早在陸沉決定亮明蘇雲青這張牌的時候,她就知道蘇雲青在朝中很難再有作為。


    原因很簡單,不論寧太後是真心信任陸沉還是暫時虛與委蛇,她都不會容忍蘇雲青繼續執掌織經司,畢竟這支力量太特殊,從古至今哪個掌權者能坐視密探頭子和軍中權臣穿一條褲子?


    隻不過如今景國大軍壓境,寧太後出於對陸沉的尊重,不會立刻解除蘇雲青的職務,暗中疏離、打壓和削權卻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秘衛連忙應下,又小心翼翼地問道:“王妃,此事是否要告知王爺?”


    然後他便看到王初瓏清冷的眼神,心中一緊,請罪道:“屬下妄言,請王妃恕罪。”


    “王爺軍務繁忙,莫要讓他因為這些醃臢的事情煩心。”


    王初瓏微微垂下眼簾,繼而道:“你先下去吧,等我思量一陣,再做定奪。”


    “是,屬下告退。”


    秘衛行禮退下。


    這時站在旁邊的錦書才氣唿唿地說道:“王妃,那些人實在太可恨了,王爺和邊軍在前線廝殺,他們卻要在後方算計,真該死!”


    “這世上從來不會缺少這種卑鄙小人。”


    王初瓏淡淡說了一句,然後起身道:“走吧,隨我去一趟陸園。”


    王府西邊就是陸園,雖說陸家人丁簡單,但早在陸沉舉行大婚的時候,陸通便做出分家的決定。


    兩座府邸內有角門相連,王初瓏自然不需要從外麵過去。


    片刻過後,她帶著一眾丫鬟仆婦來到陸園正廳,其他人隨即停下,隻有錦書相隨而入。


    陸通這段時間同樣十分忙碌,畢竟江北戰事如火如荼,如山壓力置於陸沉的肩上,陸家商號自然要盡力發揮作用,協助三州官府保障後勤供給。


    二人見禮之後,王初瓏便將秘衛所報簡略複述了一遍。


    陸通眉頭微皺,隨即釋然道:“意料之中的事情,即便高宗皇帝和你夫君反複清掃過幾次,江南依然是魚龍混雜,那些無能之輩總是殺不完的。”


    王初瓏道:“公公所言極是,隻是目前家中秘衛還未查明究竟有多少人暗中串聯,以及他們打算何時動手。等到查明之時,或恐後勤問題已經出現,屆時必然會影響到邊疆戰局。”


    陸通沉吟道:“朝中諸公不可能毫無察覺,宮裏那位寧太後固然缺了點理政經驗,對於人心卻有洞悉之能,想來他們應該有所準備。不過你說的也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是被那群卑鄙小人幹礙到大局,就算事後將他們抽筋扒皮也是得不償失。”


    王初瓏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這位以商賈之道立足的公公殺伐決斷,但她有不一樣的看法。


    思忖片刻後,她鎮定地說道:“公公,家中商號是否另有儲備?”


    “自然是有的。”


    陸通點頭道:“除軍中製式軍械和甲胄之外,糧草藥材等物一直在收集,從去年就開始做了,這也是你夫君的安排,畢竟要防一手江南那些人拖後腿,或者是出現意外的情況。如今江北三州各處重鎮都有陸家商號的倉儲,雖然做不到供應數十萬大軍長久之用,至少可以短時間內應急。”


    他忽地停了下來。


    這一生久經風雨,陸通在察言觀色這四個字上可謂無比精深,很快就領悟兒媳這個問題的深意。


    當他得知江南有人要在邊軍後勤上弄鬼的時候,他的第一想法是通知朝廷防微杜漸,畢竟兩位宰相和蕭望之都值得信任,但是如今看來,王初瓏應該是另有所謀。


    王初瓏見狀便坦然道:“這場國戰不知要持續多久,像這種情況難以禁絕,即便這一次朝廷壓製住那些人的蠢蠢欲動,難保往後不會再次生亂。公公,這世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再者也不能將太多的精力浪費在那些人身上,因此兒媳覺得不妨暫時放任,等他們悉數暴露,再將王爺的仇人一網打盡。”


    “王妃之謀確實可為。”


    陸通對兒媳婦們都很滿意,不過細論起來,他不得不承認麵前這位世家嫡女更能擔當大婦之責,隻不過陸沉主意極正,既然他要偏向林溪一點,陸通作為長輩倒也不好多說什麽。


    今日王初瓏這番話,更讓陸通暗暗驚訝。


    王初瓏繼續說道:“兒媳覺得此策有三個好處,其一是用那些人的首級震懾心懷不軌之輩,保證在這場國戰結束之前,沒人再敢拖邊軍的後腿。其二是讓南邊朝廷的公卿們對王爺心存愧疚之意,將來說不定有可用之處。其三便是讓天下人看明白,即便後方出現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王爺依然率領大軍與強敵對抗,因為他心懷蒼生,不忍大江南北陷於景軍鐵騎蹂躪之境。”


    陸通頗為意外,不是因為王初瓏考慮得這麽周全,而是這番話隱約透露出幾分大膽的意味。


    為何要讓天下人看明白?


    自然是值此局勢艱難之時,得讓世人知道是誰在扛鼎山河!


    王初瓏垂下眼簾,平靜地說道:“兒媳亦知輕重緩急,若家中商號無法支撐邊軍一時之用,此策斷不可行,畢竟王爺的大局最重要。”


    “不必擔憂,就按你說的辦,總不能每次都是我們陸家吃虧,平白被人算計。”


    陸通笑容溫厚,這件事對他來說確實不難,畢竟當年他就負責幫楊光遠打理後勤,後來又幫蕭望之解決了很多困難。


    即便南邊有人搞鬼,他也不會讓陸沉麾下的將士們餓肚子,當然這隻能是一時應急,時間長了肯定不行。


    兩人議定細節之後,王初瓏便起身告辭,隨即在錦書和外麵丫鬟仆婦的簇擁中返迴東邊的王府。


    陸通獨坐良久,並未立刻去安排人做事。


    他迴想著方才的談話,難免會有些長遠之憂,畢竟陸沉的其他妻妾看起來心思都比較簡單,王初瓏雖然不會武功,可論謀略恐怕要比其他人加起來還強,更不必說她身後還站著一個翟林王氏。


    “罷了,讓臭小子自己去斟酌頭疼吧……”


    陸通笑著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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