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顏術知道自己是在賭。


    齊軍的戰略意圖已經很明顯,他們抱著必勝的決心發起攻勢,勢必要將這支主力景軍包圓吃下,那兩支騎兵的出現便是為此。


    他們能給齊軍步卒提供幫助,更重要的職責是隨時對兀顏術所在的中軍發起斬首突襲。


    如果兀顏術要采取更加穩健的應對策略,他會在齊軍騎兵出現之前收縮陣型,無論是層層疊疊的方圓陣還是堅如磐石的衡軛陣,這支實力強悍的景軍都能擋住齊軍如浪潮一般的攻勢。


    簡而言之,隻要兀顏術不想冒險,景軍頂多就是付出傷亡更高一些的代價。


    但是在收到急報的那一刻,兀顏術便已想起兩年前那個極為相似的場景——當時貴由奉他的命令前去進攻太康東南的輔城,在得知陸沉率援兵趕來之後,兀顏術隨即下達撤兵暫避鋒芒的命令,不成想陸沉是虛晃一槍,壓根沒有真正進攻的打算。


    那個決定導致兀顏術在後續的對峙中始終處於被動,等到南勇所率大軍被困在飛鳥關一帶,而他派出去的援兵又被陸沉調兵阻截,以至於數萬大軍葬身飛鳥關,兀顏術不得不懷著悔恨和不甘的心情退迴桐柏一線。


    彼時彼刻,此時此刻,竟又有幾分相似,兀顏術不願再錯過擊敗陸沉的機會。


    當齊軍騎兵出現後,兀顏術的所有推斷被證實,於是他果斷地放開中門,讓早已熱血沸騰的虎豹營殺將出去。


    唯一可惜的是,對麵的廣濟軍主將顯然也是知兵之人,他沒有魯莽地率軍沿著中路空隙殺進來,否則虎豹營倒卷而去,裹挾著廣濟軍反衝對麵的中軍陣地,勢必會取得決定性的勝利。


    但是即便範文定經驗豐富,他麾下的廣濟軍將士足夠英勇,在擋住虎豹營重騎兵的短短一百多丈的路上,他們依然付出十分慘重的代價。


    兀顏術看清楚遠處的局勢,心中終於鬆了一口氣,現在隻差最後一步,待虎豹營踏破對方守護中軍的數千步卒,整個戰場的局勢便會徹底逆轉。


    “告訴兀顏海,再忍一陣子,將刀磨好,等虎豹營踏破敵方中軍,便是他領兵席卷之時!”


    “遵令!”


    兀顏術這道命令顯然是最後的反攻,兀顏海作為他最信任的子侄,又是兀顏氏這十年來最出色的年輕武將,如今統領著景軍陣地之內的四千輕騎,既沒有支援左右兩軍,也沒有參與對中軍的保護,而是一直藏在景軍陣地中央養精蓄銳。


    如果說虎豹營是開天辟地的巨斧,這四千多輕騎就是橫掃戰場的長槍。


    至於已經繞到己方身後發起進攻的齊軍騎兵,兀顏術迴頭看了一眼,很快就收迴了視線。


    齊軍騎兵固然勇猛,想要在短時間內攻破已經站穩腳跟的景軍萬餘步卒,這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任務。


    厲冰雪和李承恩同樣意識到這個問題。


    現如今戰場的整體局勢,是齊軍已從外圍將景軍陣地包住,但是景軍的重甲騎兵衝到了齊軍帥旗之前,而且他們後麵還有一支輕騎虎視眈眈,隨時都可以出動打掃戰場。


    齊軍騎兵麵對景軍步卒自然占據優勢,但這種優勢無法轉化成決勝之機——輕騎兵若想破陣需要長時間的襲擾和拉扯,無法像重甲騎兵那般強行衝鋒,而現在雙方都在爭分奪秒,浪費時間無異於坐視勝利溜走。


    “王妃!”


    李承恩挺槍策馬來到飛羽軍左近,高聲急促地喊出兩個字。


    厲冰雪自然知道他心中為何焦急,她看了一眼前方穩固的景軍後陣,深吸一口氣道:“你繼續領兵攻打敵軍後陣!”


    “是!”


    李承恩沒有多言,迅疾迴到定北軍陣中。


    厲冰雪則率飛羽軍五千餘騎沿著景軍後陣往東南方向繞迴去,她一邊帶著將士們施行環射戰術,一邊讓自己冷靜下來不去擔心南邊的丈夫,認真地觀察著景軍的陣型。


    景軍左翼在得到前軍一部的支援後,已經重新穩住陣腳,繼而頂住大齊清徐軍的猛攻。


    厲冰雪腦海中忽地浮現一段迴憶,那是很多年前的廣陵城下,當時她率飛羽營數千騎馳援戰場,起初麵對景燕聯軍穩固的陣型無從下手,直到她看見對方軍陣的連接處。


    她猛地雙眼一亮,立刻對身邊親兵說道:“傳令皇甫遇,飛羽軍匯合,以將旗為導引!”


    “遵令!”


    親兵策馬疾馳而去。


    厲冰雪轉頭看向遠方高高聳立的景軍帥旗,默默深吸一口氣,目光銳利如刀。


    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一定能扭轉局勢,時隔多年之後與她再來一次心意相通的完美配合!


    此刻戰場南部,承載著兀顏術全部希望的虎豹營在納謀魯的率領下,盡皆下馬化身重甲步兵,朝著齊軍帥旗最後的守護大步挺近。


    世人皆知重甲騎兵陷陣無雙,卻沒多少人知道虎豹營最強的殺招是什麽。


    自從當年攻陷河洛之後,景軍便很少動用重騎,即便是兩年前的考城之戰,韓忠傑拚死抵擋也隻是拖住了這支虎豹營,卻無法逼出對方最強的狀態。


    直到今時今日,大齊廣濟軍將士以血肉之軀和慷慨壯烈的決心讓虎豹營停下衝鋒的勢頭,但這不代表虎豹營的使命被迫結束。


    對於這些身披堅甲手握長矛的景廉勇士而言,下馬步戰同樣無敵!


    而且因為敵人往往會放鬆警惕的緣故,他們的殺傷力更加恐怖。


    納謀魯大步向前,望著前方的齊軍步卒,淩厲的視線在那一杆杆長刀上稍有停留。


    他自然知道當初堯山關之戰的細節,蒲察用來一錘定音的騎兵撞上陸沉壓箱底的長刀兵,結果被對方砍得人仰馬翻。


    這支長刀軍都是膀大腰圓身軀魁梧的銳士,他們手中的長刀鋒利到難以想象的程度,從而能夠以下對上砍人斬馬,行動時如牆而進。


    納謀魯握緊長矛,從胸腔中迸發出雄渾的吼聲:“殺!”


    迴應他的是虎豹營將士兇殘的怒吼。


    “殺!”


    然而齊軍陣地穩如大山。


    雄渾的戰鼓聲從遠處傳來,緊接著對麵陣中忽地發出一片不甚整齊的歡唿呐喊聲。


    這讓虎豹營將士的腳步微微一滯,但是他們很快拋開雜念,跟隨著納謀魯向前衝鋒而去。


    齊軍這邊突然發出歡唿聲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嚴陣以待的長刀軍將士們看見一個人從身邊走過。


    “王爺!”


    “是王爺!”


    “王爺來了!”


    類似的歡唿迅疾如浪潮蕩開,很快所有將士都知道了這件事。


    他們心中如戰神一般的人物,原本應該坐鎮後方等待結果的主帥,大齊淮安郡王陸沉手提長刀,穿過人群前往陣前,要與他們並肩廝殺!


    這一刻將士們心中湧起沸騰的熱血和甘願赴死的決心。


    一雙雙堅毅的眼睛看著那個雄闊的身影,幾乎無法控製地戰栗起來。


    陸沉大步向前,在上玄經精湛內勁的加持下,他洪亮的聲音傳遍四周。


    “大齊兒郎們!”


    “在!”


    “保家衛國,吾輩職責!”


    “是!”


    “強敵在前,可有懼意?”


    “沒!”


    “爾等是否願隨本王並肩殺敵,踏平敵陣?”


    “殺!”


    陸沉來到陣前,看著對麵蜂擁而來的景軍虎豹營,昂然道:“本王與你們同生共死,不破敵軍誓不還!”


    “殺!”


    “殺!”


    “殺!”


    無數聲怒吼從大齊將士的口中迸發,他們紅著眼睛握緊長刀,猶如一頭頭被激怒的兇獸,朝著前方剽悍的敵人發起一往無前的衝擊!


    南北兩道洪流瞬間對撞,激起千堆雪!


    納謀魯認為虎豹營不僅是世間第二強的重騎兵,更是當世罕有敵手的重甲步兵,他此刻忽然有些佩服對麵悍不畏死的齊軍步卒,但也僅此而已,對方的宿命就是發起自殺一般的衝鋒,然後被虎豹營碾為齏粉。


    然而洪流對撞那一刻,齊軍並未被虎豹營衝垮,相反他們手中的長刀一片片揮下,落下之時劈開虎豹營甲士身上的重甲,帶起一道道血光!


    即便虎豹營將士手中的長矛瞬間貫穿一些齊軍的胸膛,對方手中的長刀卻也斬開他們的護甲,剁下他們的首級!


    納謀魯瞬間發狂,雙目赤紅如熊羆,揮動長矛刺死衝過來的數名齊軍。


    他率領麾下衝在最前,死死盯著對麵那個越來越近的南齊郡王,帶血的長矛迅猛刺出,咆哮道:“受死!”


    陸沉望著這個魁梧如山的景軍虎將,踏前一步腳尖蹬地,身形猛然躍起二三尺,長刀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圓,疾斬而下!


    他手中的長刀和其他將士的配備並無區別,但是其他人沒有他這般深厚、如今已和林溪不相上下的內勁。


    同樣的長刀,不同的威力。


    隻見他擺腿蕩開納謀魯的長矛,長刀挾山海之力、聚風雷之聲,好似劈開蒼穹的閃電,在轉瞬之間落下!


    一顆首級飛出,納謀魯魁梧的身軀立在原地,噴出一蓬鮮血之後遽然倒地。


    陸沉繼續向前,望著那些明顯露出懼色的景軍,再度揮舞長刀挺身而進!


    隨行左右的秦子龍等人當即怒吼起來。


    “敵將已死,殺啊!”


    早已進入搏命狀態的大齊長刀軍士氣瞬間達到頂峰,齊聲狂吼道:“殺!”


    他們在陸沉的率領下,踩著敵軍的屍首,一步步向前,一刀刀劈出。


    直到長刀刀刃多處破損,直到景軍虎豹營已經力怯,直到氣勢完全壓倒敵人。


    直到所有人都已經變成血人!


    在這場硬碰硬、沒有任何花哨的惡戰中,是大齊將士笑到了最後!


    而曾經不可一世所向披靡的景軍甲士,在主將授首之後又堅持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崩潰!


    陸沉望著前方逐漸稀疏的敵人,毅然發出蓋過四野的嘶吼。


    “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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