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西斜,臨近申時。


    驍勇大營,中軍陣地,氣氛無比凝重。


    除去最前麵還在維持陣型的數千士卒,其他將士這會都已經進入鬆散的狀態,畢竟所有人都披著甲胄,不可能在這種初秋的陽光裏一直嚴陣以待,就算是世間最精銳的軍隊也做不到這一點。


    元行欽從高處下來,看著周遭翹首以待的將領們,不由得暗暗歎了一聲。


    他們和南邊的金吾大營已經對峙兩個多時辰,對麵看起來依舊士氣昂揚,不得不承認陳瀾鈺練兵有方,難怪當年他能在邊軍虎將之中脫穎而出,接替蕭望之統率實力最強的鎮北軍。


    這就意味著驍勇大營不能擅動,隻能期盼轉機出現。


    然而元行欽以及麾下眾將始終沒有等到那個變數。


    鎮守京城的禁軍沒有出現,陳瀾鈺不會腹背受敵,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元行欽等人終於陷入絕望。


    其實在邊軍騎兵出現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想到這個結局,畢竟銳士營早已入京,定北軍和飛羽軍又及時趕到,禁軍顯然自顧不暇,哪裏還有餘力來幫驍勇大營打破僵局?


    他們隻是不想且不敢承認,幻想著局勢發生變化,因為從元行欽領兵離開駐地那一刻開始,他們的立場就已經完全暴露。


    簡單來說,除非李適之和許太後能夠逆天改命,在極其不利的境地裏扭轉局勢,否則元行欽等人一定會遭遇清算。


    “伯爺,現在該如何是好?”


    振威軍都指揮使竇承平忐忑不安地詢問。


    所謂進退維穀,大抵就是他們現在最真實的寫照。


    他們沒有正麵擊敗陳瀾鈺的信心,直接撤迴駐地又不甘心,一味僵持更沒有意義——如果李適之敗了,陸沉成功掌權拿到大義名分,就算他們這些將官要殊死一搏,下麵的軍卒又怎會矢誌不移地追隨?


    雄威軍都指揮使謝瀚道:“或許……再等一等,說不定會有轉機呢?”


    元行欽終於開口,卻沒有理會這些人的議論,抬手指向不遠處的李錦山,沉聲道:“左右,將他綁了!”


    一眾將官目瞪口呆,憂心忡忡的李錦山同樣沒有反應過來,緊接著幾名膀大腰圓的親兵撲了過來,片刻之間便將李錦山五花大綁。


    李錦山身為李適之最器重的心腹,雖無明麵上的官身,但是地位甚至不在三四品官員之下,平時在大多數人麵前都會得到足夠的敬重,何曾遭受過這種待遇?


    他又驚又怒地看著元行欽,質問道:“元伯爺,你想做什麽?”


    元行欽沉默不語。


    李錦山又看向那幾名武將,厲聲道:“曹將軍,竇將軍,謝將軍,難道你們也要背叛我家老爺?”


    幾人麵露遲疑。


    他們要麽是李適之助推上位的親信,要麽被李適之的闊綽出手拉下了水,早就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按理來說已經沒有轉換門庭的可能。


    元行欽見狀便低聲說道:“再不做點什麽,你我的家眷都躲不過一死。”


    一句話直接打消在場眾將的遲疑,謝瀚更是大步上前,找來一塊破布直接塞進李錦山的嘴裏。


    沒過多久,前方傳來急報:“啟稟伯爺,對麵陣中出現異動!”


    元行欽心中一凜,立刻率眾將策馬來到陣前。


    放眼望去,金吾大營的陣地全線進入臨陣之姿,肅殺之氣衝天而起。


    元行欽神情肅穆,當即下令麾下將士打起精神,雖然他不相信陳瀾鈺會打破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冒然發起進攻,但他總得有所準備。


    僅僅一炷香之後,遙遠的南方再度傳來悶雷聲。


    這一次驍勇大營的將士們很快就反應過來,知道這是大股騎兵奔襲的跡象,然而在兩個多時辰之前見識過邊軍鐵騎的恐怖氣勢,眼下他們明顯沒有足夠的膽氣應對。


    元行欽不由得握緊手中的韁繩,唿吸漸漸變得急促。


    隻見遠方塵土飛揚,宛如兩條巨龍一東一西,從金吾大營的陣地兩側席卷而來。


    大旗之上,飛羽二字迎風招展。


    兩支騎兵幾乎同時停下,令行禁止萬眾一心。


    陳瀾鈺親自出陣迎接,看著那位手中握著明黃色聖旨的年輕女將軍,心中登時大定,拱手道:“厲將軍。”


    厲冰雪勒住韁繩,還禮道:“陳侯。”


    陳瀾鈺微笑道:“看來京中大局已定。”


    厲冰雪點頭道:“是的,現在還剩下這邊驍勇大營的五萬兵馬沒有解決。”


    “先禮後兵吧。”


    陳瀾鈺從容地說道:“請。”


    厲冰雪沒有客套,策馬向前行出數十步,朗聲道:“驍勇大營各軍將士聽著,原吏部尚書李適之串聯勾結,暗中豢養死士行刺天子,蒙騙太後妄圖篡逆奪權。如今他已經陰謀敗露束手就擒,部分同黨已然落網。太後命寧皇後代行監國之事,秦國公負責肅清亂黨平定風波,有臨機專斷之權。本將奉皇後懿旨及秦國公之令,特來昭告爾等。”


    頗為安靜的戰場上,她的聲音雖然無法傳到所有人的耳中,至少元行欽等人以及驍勇大營陣地前半段的將士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厲冰雪繼續說道:“驍勇大營主帥、江陽伯元行欽何在?”


    眾目睽睽之下,元行欽吞了一口唾沫,強裝鎮定地說道:“本將在此。”


    厲冰雪望著他的身影,又單人單騎前行十餘丈,淩然道:“皇後有旨,著元行欽、謝瀚、曹澤、竇承平以及六名副指揮使隨本將入京,驍勇大營暫由臨江侯陳瀾鈺代管,全體將士返迴駐地,無旨不得擅自出營,違者皆以謀逆論處。”


    元行欽左右望去,謝瀚等三人和六名副指揮使麵色發白,又透出幾分歇斯底裏的猙獰。


    似乎是料到這幫人的反應,隻見金吾大營的陣型直接前壓十餘丈,與此同時兩側的飛羽軍騎兵做出包抄之勢。


    反觀驍勇大營的陣地,當厲冰雪的兩段話傳開之後,士氣瞬間低落到穀底。


    就算是目不識丁的莽漢也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這個時候除了一小部分死忠,誰會願意替將官們賣命?


    要知道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厲冰雪雙眼微眯,高聲道:“元伯爺,各位將軍,秦國公已經派人去各位的府上,保護你們的親眷,你們不必太過擔心。”


    此言一出,元行欽慘然一笑,落寞地說道:“諸位,一切都結束了。”


    一眾將官心如死灰,又有揮之不去的恐懼,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絕望的神情。


    片刻過後,元行欽和眾將帶著被五花大綁的李錦山步行朝這邊走來。


    飛羽軍副指揮使皇甫遇咧嘴一笑,立刻率數十騎飛馳向前,將這些人悉數控製起來。


    厲冰雪撥轉馬頭,來到陳瀾鈺麵前,拱手道:“陳侯,對麵數萬兵馬的安置就拜托了。”


    陳瀾鈺正色道:“請厲將軍轉告國公,陳某定不辱命!”


    厲冰雪便讓皇甫遇率領一半騎兵留下,協助陳瀾鈺控製局勢,隨後便押著元行欽等十餘人,率六千餘騎朝京城飛馳而去。


    ……


    皇宮,和寧門外的廣場上。


    沈玉來已經返迴宮中,奉寧皇後的旨意讓禁軍撤去臨陣之勢,隻維持應有的防禦,然後他將主要精力放在宮內,與苑玉吉一起以強硬的手腕清理許太後和李適之的心腹。


    從這一點便能看出來,寧皇後對陸沉給予極大的信任,甚至沒有追問陸沉為何會私自將定北軍和飛羽軍提前調來京城,更不會猜忌宮外的銳士營騎兵。


    文武百官這會終於可以從宮裏出來,除了薛南亭、許佐、蕭望之、李景達和姚崇等重臣留下宿值,其他人盡皆迴府。


    厲天潤因為身體的緣故無法久待,與陸沉密談片刻,便被厲良玉接了迴去。


    陸沉站在廣場邊緣,一邊就地調派定北軍和銳士營控製京城各處要地,一邊讓蘇雲青展開第一波的搜檢,同時接收來自各處的迴複,縱然千頭萬緒,但他始終能夠條理分明不急不緩。


    “國公爺,林夫人來了。”


    葉繼堂小心翼翼地喊了一聲。


    正在思考的陸沉聞言抬頭望去,麵色猛地一變。


    隨後邊軍將士便見他們最崇敬的主帥不顧儀態,甚至有些慌亂地大步跑了過去,順著陸沉的身影,他們看到遠處有數十人走來,為首是一位頗有宗師氣度的年輕女子。


    林溪望著陸沉倉促的步伐和臉上毫不遮掩的關切,遂停下腳步,麵帶微笑地看著他。


    及至近前,陸沉看著林溪肩頭的紗布,急促地問道:“師姐,是誰傷了你?”


    林溪左右看了看,輕聲道:“冷劍陰千絕。”


    不等陸沉勃然大怒,她連忙說道:“我已經殺了他。”


    “便宜他了。”


    陸沉咬牙道,隨即不顧數百人的圍觀,伸手小心翼翼地攬著林溪。


    “他們都看著呢。”


    林溪感受到陸沉濃烈的情意,心中自然喜悅,卻也難免有些尷尬,畢竟這是大庭廣眾之下。


    “當他們不存在!”


    陸沉理直氣壯地喊了一聲,銳士營將士和七星幫的高手們強忍著笑,終究還是主動背過身去,卻不料有人沒忍住笑出聲來,這笑聲很快便傳染一片,周遭延綿不斷地響起歡唿聲。


    林溪忍不住白了陸沉一眼,然後還是躲進他寬厚的懷抱中。


    “師姐。”


    “嗯?”


    “謝謝。”


    “傻瓜。”


    陸沉低下頭,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然後說道:“嶽丈留下記號,他這會在清平山,我們一起去?”


    林溪輕聲道:“好。”


    陸沉鬆開林溪,給葉繼堂和李承恩留下幾項命令,便帶著林溪往南而去,七星幫的數十名高手以及三百餘名將士前後相隨。


    小半個時辰之後,清平山頂。


    夕陽西下,千萬縷光線灑滿人間,山野青翠染上一層淡淡的光暈。


    林頡負手而立,不遠處崔餘靠坐一棵大樹,他的隨身佩劍斜斜插在附近的草地上。


    崔餘聽到動靜,抬頭看向站在林頡身後的年輕男女,忽地咳嗽起來。


    不斷有鮮血從他嘴邊溢出。


    林溪見狀便轉頭望著自己的父親,眼中憂色大盛。


    雖然林頡看起來沒有受傷,但是他已經說出崔餘的身份,陸沉和林溪又怎會猜不到這一戰的兇險和激烈?


    崔餘抬手隨意地擦了擦嘴邊的血跡,緩緩道:“你們不必擔心,林兄武功之高境界之深,當世已無對手,即便我拚盡全力,最後仍然棋差一著。”


    林頡沉默片刻,誠實地說道:“三年之內,我不能和人交手。”


    崔餘卻笑了笑,道:“前提是……世間有第二個崔餘。”


    林頡點頭道:“是,你是我此生見過最強的對手,若非李適之讓伱塵緣未斷,你原本可以更進一步。”


    “命數罷了,若無大兄護佑,崔餘早已是一具白骨。”


    崔餘雖然已經是彌留之際,神情依舊灑脫,他看向陸沉說道:“李適之是否還活著?”


    陸沉望著這位素未謀麵的天下第二,坦然道:“還活著,但是活不了太久。”


    崔餘聽到這個迴答,眼神中浮現一抹懇求之色:“能否請你幫我帶句話?”


    陸沉點頭道:“請說。”


    崔餘微微仰頭望著澄澈的天幕,緩緩道:“煩請轉告我那位大兄,當年相救之恩,餘已盡力償還,再不相欠。”


    陸沉鄭重地說道:“沒問題。”


    卻無迴音。


    已然氣絕。


    至死,崔餘臉上依然殘留著灑脫從容之色,一如他以劍做筆繪就的蒼茫古意。


    林頡眼中浮現一抹哀色。


    陸沉亦輕聲一歎,隨即對林頡說道:“嶽丈,我會讓人將其妥善安葬。”


    “好。”


    林頡平定心神,看了一眼林溪肩頭的傷勢,抬手幫林溪把脈確認沒有大礙,隨後對陸沉說道:“我們迴去吧。”


    陸沉的心情同樣有些沉重,倒不是完全因為目睹崔餘的死亡,更多是感動和愧疚,老丈人千裏奔波幫他擋下李適之最後的殺招,師姐更是潛伏多時,為他拿下至關重要的京城東門,最後甚至受了傷。


    林頡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溫言道:“京中大局已定?”


    陸沉答道:“是的,接下來隻有一些手尾。”


    林頡微笑道:“可還記得當年在寶台山裏,麵對燕景聯軍的威壓時,我對你說過的那番話?”


    “記得。”


    “當時我便說過,我不在意你對我這個老丈人如何孝順,隻要你對溪兒好便夠了,相信你也會牢牢記得這一點,不會讓我失望。”


    林頡微微一頓,悠然道:“陸沉,男兒理當誌存高遠,如今你已經站在險峰之上,肩負著無數人的期望,不能再退了。”


    陸沉抬頭望著天邊的晚霞,又與林溪心有靈犀地對視,輕輕吸了一口氣,語調平和卻堅定。


    “從今天開始,不會再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上湯豆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上湯豆苗並收藏九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