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散去。


    中年書生杜為正躺在寶座前方三尺之地,仰麵倒在血泊之中。


    景帝被火藥爆炸的衝擊力直接推迴到寶座上,威嚴肅穆的玄色龍袍變得破破爛爛,整個前胸和臉上已是鮮血淋漓傷口交錯,看起來無比恐怖。


    這個時代景朝的火藥威力有限,對於一身武功臻於化境的景帝而言,很難造成致命的殺傷,問題在於杜為正在火藥上附著大量尖銳的碎鐵釘,被火藥激發之後宛如天女散花,比當世最高明的暗器高手還要兇猛無數倍,這才是真正的殺招。


    那麽近的距離,景帝根本無法避讓閃躲,他在倉促間護住咽喉和心髒,避免要害受傷無可挽迴,其他身體部位隻能依靠運勁抵禦。


    即便景帝武功高強內勁深厚,依然無法抵擋那些近在咫尺的殺器。


    至於寶座後方的宮人們,無一存活。


    “父皇!”


    “陛下!”


    “禦醫何在!”


    諸皇子、文武百官和景廉貴族們蜂擁上前,但是他們無法近距離見到景帝,因為在爆炸發生的那一瞬間,訓練有素、忠心耿耿的合紮武士便將景帝團團圍在中間,這個時候無論是誰敢強行接近景帝,都會被合紮武士視為刺駕之嫌直接絞殺。


    因此他們隻能在外圍焦急地等待,十餘位皇子更是跪在地上淚流滿麵。


    紛紛擾擾之中,一個冷峻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


    “朕死不了。”


    語調不高,但是瞬間將場間的嘈雜壓下去。


    這個時候隨駕而來的三名禦醫得到合紮武士的放行,提著藥箱匆匆走進裏圈。


    一看到天子身上可怖的景象,這三名醫術精湛經驗豐富的禦醫不禁滿麵驚駭之色。


    粗略算去,天子前胸有七處傷口,臉上有三處,尤其是左臉頰那道口子,皮肉外翻,觸目驚心。


    “先給朕止血,都是外傷,不算棘手。”


    景帝靠在寶座上,嗓音低沉。


    “是,陛下。”


    三名禦醫連忙應下,然後分工處理。


    虧得天子在緊要時刻護住了要害部位,否則就不隻是身受重傷,能不能活下來都難說。


    禦醫們小心翼翼地幫他止血,景帝則全程漠然地看著,眉宇間偶爾泛起一抹強忍的痛楚。


    “傷口上是否染毒?”


    他的神經猶如鋼鐵一般冷硬,反倒主動提醒這些禦醫。


    其中一人登時麵色一變,連忙仔細地觀察傷口,又從旁邊找到一枚散落的碎鐵釘查看,隨即快速地說道:“啟稟陛下,兵刃淬毒必須在短時間內使用才能保證毒性不會流失,這名刺客將這些暗器與火藥混合在一起,至少要提前一兩天準備,就算有毒藥也無法起效,還請陛下安心。”


    景帝不再言語,由著三名禦醫幫他止血、簡易地清理傷口再包紮。


    這裏條件有限,隻能先暫時處置,等迴宮之後再進行深入的醫治。


    縱如此,三人也忙活了大半個時辰,到最後已是麵色蒼白渾身無力,身上的衣服就像是從水裏麵撈起來的一樣。


    他們是既累又怕,外麵苦苦等候的一群人則是魂不守舍。


    隻有一個人例外。


    那便是依舊被合紮武士控製的四皇子海哥。


    從杜為正坦白齊人身份的那一刻起,四皇子便陷入難以名狀的糾葛。


    他可以想象在後世的史書中,自己是一個怎樣的形象。


    身為皇家嫡子,被敵國之人蠱惑利用,先毒害自己一母同胞的長兄,又勾結夾穀氏謀逆造反,可謂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


    若他是最後的贏家倒也罷了,偏偏他的所作所為都在天子的預料之中,而且那個對他無比忠心的書生隻是在利用他,對方甚至早就知道這次謀反必然失敗,卻依舊推著他前行,隻為找到一個可以宣泄恨意的機會。


    而四皇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何其醜陋且無能。


    不過當爆炸發生的那一刻,四皇子已經死去的心猛地跳了起來。


    他比任何人都堅信父皇不會死,但是他也知道父皇肯定會受傷,在如今的局勢下,父皇必須盡快立儲穩定局勢,否則彈壓不住朝野上下的暗流湧動。


    這樣一來——


    然而沒等四皇子想清楚這件事,遠處便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


    “阿裏合海哥毒害太子、謀逆刺駕,雖是受南齊奸人蠱惑,然其身為皇子如此陰險狠毒,罪不容恕。暫將其囚禁在幽道,待查明一應細節再行懲治。”


    合紮武士們朝兩邊散開,眾人終於可以再度見到天子。


    景帝依舊高居寶座之上,身上的傷口已經包紮,但是臉上隻做了簡單的處理,顯然他不願意在群臣麵前呈現一個滿臉纏著紗布的孱弱形象。


    聽到天子這番話,四皇子登時如墜冰窟。


    景帝遙遙望著他,沉聲道:“交魯。”


    “臣在!”


    一位披甲將領站出來,他便是之前埋伏在東邊山上兩千甲士的主將,自然也是景帝的心腹股肱。


    景帝緩緩道:“你親自帶人將阿裏合海哥押送至幽道,然後由你親自看管。若無朕的旨意,不許他見任何人,不許他和任何人交談,包括爾等在內,違者以謀逆之罪論處。”


    “臣遵旨!”


    交魯毫不猶豫地從合紮武士這裏接手四皇子,然後率五百甲士徑直離開,快速返迴大都。


    文武百官和景廉貴族們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雖然天子的傷勢不輕,聲音也不複之前那般中氣十足,但他依舊能清晰地判斷局勢發號施令,將近二十年的積威之下,他仍然是大部分臣子心中那位不敢稍加忤逆的君王。


    景帝幽深的目光掃過跪在前方的皇子們,淡淡道:“稍後迴到大都,爾等無需在宮中等候,各自迴到王府為朕祈福便可。從明日開始,爾等可於辰時初刻一齊入宮請安,其餘時間便在各自府中修身養性。”


    這道旨意瞬間讓惴惴不安的皇子們安定下來,他們無論年紀大小見識深淺,都知道在父皇被刺客所傷的當下,朝野局勢肯定不會太安定,這個時候他們隻需要老老實實待在府內,便不會輕易卷入波濤之中。


    “兒臣遵旨!”


    皇子們齊聲應下,三皇子烏岩欲言又止。


    雖說他之前大半年被囚禁在幽道,但他心裏並無怨望,因為他在幽道沒有受到苛待,相反天子早就讓人暗中告知,他知道太子之死和烏岩無關,隻是讓他暫且忍耐。


    眼下烏岩最擔心的是四皇子海哥,天子受傷很可能引出一些野心家,而海哥就是他們最容易利用的目標。


    隻不過看著父親臉上的傷口,烏岩最終什麽都沒說,因為他委實不忍在這個關鍵時刻提出殺死海哥,從而導致父親傷勢加重。


    景帝並未注意烏岩的神色變化,他稍稍停頓片刻,不是在思考問題,而是壓製體內不斷撕扯的劇痛。


    他的視線落在不遠處中年書生的屍體上,心中泛起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


    自家事自家知,他的傷勢遠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般簡單。身為武道高手,他很清楚這些傷勢對他身體造成的損害,幾乎可以斷定無法恢複到以前的鼎盛狀態。


    對於一位帝王而言,武功高低不是最重要的能力,強如慶聿恭也做不到毫發無損地殺死他身前百名合紮武士,更不必說外圍的千餘精銳甲士。而等景帝返迴大都皇宮,那裏還有近千名合紮武士與三千餘重甲銳卒,城內亦有數萬忠心大軍,沒人敢輕易放肆。


    然而這名刺客用生命的代價打破景帝身上的光環,從此以後世人便知道一件事,原來天子也會受傷也會死,那些野心勃勃的貴族們更會因此直起身抬起頭。


    相較於武功的削弱和身體的受損,景帝最擔心的是書生的舉動就像一個引子,可以誘發無數難以預料的波詭雲譎。


    一念及此,景帝看著杜為正的屍體,說出一番讓所有人都想不到的話。


    “這名刺客雖是南齊奸細,但他曆三十年不改其誌,甚至能成功讓朕受傷,倒也算得上勇士。倘若大景兒郎都能效仿其勇毅之心,我朝必可平定天下。田玨,將其葬於獵場北麵,豎一無名碑,如此便能時刻提醒朕,不得有片刻懈怠。”


    田玨一躬到底,恭敬地應道:“臣遵旨。”


    眾皇子、文武百官和景廉貴族無不肅然,滿懷崇敬地看著寶座上的天子。


    景帝再度沉默,盡力調勻自己的內息。


    便在這時,慶聿懷瑾走上前,堅定地說道:“啟奏陛下,我有話想說。”


    景帝雙眼微眯,平靜地說道:“講。”


    慶聿懷瑾抬起頭,誠懇地說道:“從小到大,陛下待我無比優厚,我一日不敢忘記。今日陛下為刺客所傷,我心急如焚惶恐難製,隻恨不能代陛下受傷。永平鬥膽,陛下在我心裏不僅是大景的天子,更是恩情深重的長輩。如今陛下受傷,永平願隨駕左右盡心服侍,稍稍償還陛下這麽多年的關愛,聊表孝心。”


    群臣神情各異,都沒有想到這個年輕的郡主有如此魄力。


    景帝定定地看著少女,從她眼中看到幾分祈求之色,於是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看似欣慰地吐出兩個字。


    “準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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