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命二字,滿滿不甘。


    卻又無奈。


    在絕大多數世人看來,像永平郡主這樣的身份便是雲端上的人物,打從娘胎裏出來便注定一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又何來不甘和無奈?


    所謂認命從何說起?


    其實慶聿懷瑾抗拒天子賜婚並非全然是從個人情感的角度來考慮,在見識過這些年朝中的風雲變幻之後,她對那位貌似無比寵愛她的天子頗為戒備,下意識覺得天家和慶聿氏聯姻沒有那麽簡單。


    再加上太子暴亡後,天子對她的父親步步緊逼,這才讓她決定給陸沉寫了那封隻有八個字的短信。


    大抵而言,如果天子要斬盡殺絕,她並不介意走上那條最瘋狂的道路。


    然而局勢變得有些快,當南邊考城之戰的捷報傳來,慶聿懷瑾便知道這終究是天子引誘南齊君臣的一步棋,而且天子挑明要讓她嫁給四皇子海哥,這無疑是給慶聿氏指出一條明路。


    用慶聿氏的部分軍權換未來的皇後之位。


    到此時,慶聿懷瑾已經沒有繼續任性的資格。


    所以她隻能認命。


    便這樣罷,慶聿氏交出一部分軍權作為表率,讓天子能夠順利收攏各方勢力,讓天家的皇位更加穩固,同時她嫁給四皇子可以得到一個皇後之位,進而保證慶聿氏族人的榮華富貴。


    偏偏在這個時候,陸沉的迴信終於送到她的手裏。


    信紙之上,“聊做祭奠”四個字顯得格外刺眼。


    慶聿懷瑾腦海中浮現當初在河洛城的點點滴滴。


    階下囚顯然不會是美好的迴憶,這兩年她一直盡力避免追憶往昔,但是此刻看著信紙上工整的筆跡,她不由得打開那扇塵封的門。


    平心而論,當初在河洛城除了被林溪打了一耳光,慶聿懷瑾並未遭受多麽不堪的待遇,而且那一耳光還是她挑釁林溪在先。


    她當然不是在刻意美化那段記憶,身為慶聿恭的女兒,她對戰爭的殘酷有著非常清醒的認知,正常情況下像她這樣的身份和容貌,一旦落在敵人手裏,必然無法逃脫被百般淩辱的結局。


    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她才會將陸沉那番話記在心裏,而不是一味仇恨。


    “難怪你那麽早就想給慶聿氏留一條後路,如今看來竟然是同病相憐。”


    慶聿懷瑾輕聲自語,麵上滿是自嘲的笑容。


    對於陸沉在南齊的境遇,她自然有所耳聞,他地位越來越高權柄越來越重,對應的便是南齊新君對他的猜忌不斷加深。


    一如景帝對慶聿恭的態度。


    他們有足夠的才能,但是又很難被掌控,上位者既要借助他們的才能又得小心防備,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局麵。


    慶聿懷瑾再度看向信紙上那段話,緩緩道:“不知你和南齊皇帝之間的戰爭,究竟誰才是最後的勝者?”


    “至於我……”


    她潔白的手掌微微用力,將那張信紙攥成一團,低聲道:“我又不是你,即便心中不願又如何?”


    便在這時,外間傳來丫鬟的通傳聲。


    慶聿懷瑾連忙將那個小紙團塞進袖中,旋即便見慶聿恭緩步走進來,於是起身行禮道:“父王。”


    慶聿恭微微點頭,落座後說道:“謀害太子的幕後真兇已經查出來了。”


    “是誰?”


    慶聿懷瑾略顯激動。


    拋開這件事對慶聿氏造成的影響,她對太子被害很憤怒,因為太子雖然比她年長幾歲,但也算得上從小一起長大,某種意義上來說,太子納蘭對她並不比親兄長慶聿忠望差多少。


    慶聿恭輕歎道:“三皇子烏岩。”


    “他?”


    慶聿懷瑾蹙眉道:“他怎能做這種狠毒的事情!”


    慶聿恭道:“目前所有的證據都指向烏岩,雖然我覺得其中還有一些蹊蹺,但從陛下的態度來看,他已經不想再讓田玨繼續查下去,到此為止便可。烏岩已經被剝奪宗室身份,囚禁於幽道,恐怕這輩子都無法重見天日。懷瑾,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了。”


    什麽準備?


    慶聿懷瑾默然。


    太子已死,三皇子又身陷囹圄,倘若天子要新立儲君,四皇子海哥已經是最優的選擇。


    而慶聿懷瑾和四皇子的婚事意義重大,這是天子對慶聿氏的保證,以此換來部分軍權的順利交接。


    無論從哪個方麵來看,這都是最合理的方式。


    四皇子對慶聿懷瑾傾慕已久,這幾乎是大都人盡皆知的事情,足以保證慶聿懷瑾嫁過去會很幸福,尤其是當四皇子成為儲君後,隻要不出現太大的變故,未來新君的皇後不會是第二個人。


    “父王,我知道了。”


    這一刻慶聿懷瑾想起的是袖中的紙團,但最終她什麽話都沒有說。


    慶聿恭眉眼間浮現幾許疲憊,淡淡道:“陛下這一連串的手段用出來,不光南齊那些人吃不消,連我都隻能望而生畏。”


    慶聿懷瑾略顯不解。


    緊接著她便從父親口中聽到今日朝會的過程。


    “改革軍製?在這個時候?”


    慶聿懷瑾愈發茫然。


    雖然她沒有繼承慶聿恭在兵法上的天賦,而且早年間便被陸沉親手打破了幻想,可畢竟從小耳濡目染,不會連最基礎的道理都不懂。


    南邊正在大戰,冒然改革軍製難道不會影響軍心?


    “隻是小範圍的通知而已,這件事暫時不會流傳開來。”


    慶聿恭抬手揉了揉眉心,徐徐道:“雖然陛下先提出改革軍製,然後才設立都統院,實際上設立都統院才是至關重要的第一步,改革軍製短期內不會推行。”


    “陛下為何要突然設立這個都統院?”


    “因為要給你父親以及撒改等人套上一個籠頭。”


    慶聿恭意興闌珊地笑了笑,繼而道:“所謂都統院,不過是參讚軍務而已,換句話說我們這些人都是陛下的幕僚,幫他出謀劃策。既然是幕僚,自然不能隨便離開大都,否則陛下如何能及時詢問我們的意見?隻要這套規矩固定下來,我們若是識相就得主動辭去領兵之權。”


    慶聿懷瑾皺眉道:“哪有這樣容易的事情?莫說父王,便是撒改等人也不會如此輕易交權。”


    “萬事開頭難。”


    慶聿恭語調沉肅,眼神幽遠:“陛下壓根沒有提過我們手上的軍權,他隻需要讓都統院平地而起,後續那些事情便會水到渠成。等到我們都安心待在都統院,陛下便會推行軍中改製,將駐軍和行軍之權分割開來。若我沒有猜錯的話,在陛下的設想中,將來我們這些人依然可以領兵出征,但是平時沒有對下麵軍隊的直接統屬之權。”


    朝局紛紛擾擾,經過父親的這番解釋,慶聿懷瑾終於明白其中關鍵。


    但是她還有一個疑問。


    “如果父王不表態的話,其他人就算平時再怎麽和父王作對,這個時候也肯定會站在一條船上,陛下難道還能強迫所有人?”


    “這話沒錯。”


    慶聿恭垂下眼簾,緩緩道:“所以陛下才會在今日召我入宮。陛下心裏清楚,我也很清楚,太子的死和慶聿氏沒有任何關係,陛下隻是借此告訴我兩個道理。第一,他若想對慶聿氏下手,會有很多人等著吞噬和瓜分慶聿氏的基業。第二,他這些年布下的暗手絕對不止慶聿盈野一人,他有足夠的自信殺死慶聿氏的骨幹力量。”


    慶聿懷瑾雙眉揚起,她自然不忿且不服。


    下一刻慶聿恭卻說道:“不過陛下也知道,想要鎮壓我沒有那麽容易,所以他讓了一步,也就是你的終身大事。”


    “陛下對我的心思把握得很精準,他清楚我不忍帶著整個慶聿氏踏入絕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走那一步。”


    “另外一點,你的幸福也很重要。六宮之主母儀天下的待遇,便是陛下給我擺出的條件。”


    說到這兒,慶聿恭眼神溫和,慈愛地說道:“想到這一點,我決定也讓一步。”


    “父王……”


    慶聿懷瑾眼眶微紅,語調發顫。


    “我這段時間思考了很久,或許這就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法子,於你而言亦是最好的結局。以四皇子對你的態度,加上慶聿氏的支撐,將來你在宮中也不會受什麽委屈。”


    慶聿恭望著她的雙眼,略帶愧疚地說道:“至於有些事情,莫要再想了。”


    這一刻慶聿懷瑾心中百折千迴,無數言語最終隻能化作一句應答:“父王良苦用心,女兒明白,不會再任性了。”


    她隻覺得心裏忽然湧起一股悵惘。


    輕輕吸了口氣,慶聿懷瑾勉強擠出一抹笑容,輕聲道:“父王,女兒願意嫁給四皇子,天子可以頒下指婚的聖旨。”


    “好。”


    慶聿恭沒有多言,他知道這孩子需要獨處的空間,便起身離去。


    房內安靜下來,慶聿懷瑾起身走到窗邊,靜靜站了良久。


    “取火盆來。”


    她對外說著,不多時便有侍女恭敬地備好火盆,然後又悄悄退了出去。


    慶聿懷瑾走到火盆旁邊,將袖中那個紙團拿出來,緩緩攤平,最後看了一眼,將其丟入火盆之中。


    火苗忽地躥起,然後消失。


    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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