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蕾切爾似乎來到了崩潰邊緣。


    演員對手戲總是如此,可能東風壓倒西風,也可能西風壓倒東風,還可能互相破壞彼此節奏而導致全盤混亂,亦可能雙方迸發出化學反應而提升表演質量,進而製造出更多火花,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一切皆有可能!


    因為每個人都是不同的!人與人之間的表演節奏、狀態、風格等等也都是不同的,依托在不同角色、不同場景、不同導演之下,又將演化出更多差異,自然也就將產生無數化學反應的發展可能性。


    按照常規來說,蕾切爾和藍禮都是表演經驗無比豐富的演員,而且也都是舞台表演經驗非常豐富的演員,彼此節奏被完全破壞而導致一方徹底失去平衡,如此情況非常非常罕見,甚至不太可能發生。


    畢竟,蕾切爾也不是什麽寂寂無名的花瓶,她的實力與水準毋庸置疑。


    那麽,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簡單來說,藍禮火力全開,從姿態、眼神到台詞,藍禮為整場戲的表演賦予了諸多細節,也就是在做加法。如果放置在中景鏡頭裏,這些加法都太過細微,無法完全捕捉到,隻能體驗到一個整體氣場的變化,這也是工作人員能夠感受到情緒湧動的原因;但如果放置在特寫鏡頭裏,這些情緒就顯得太過厚重也太過強力,瞬間釋放瞬間重擊,這也製造出了放大鏡的效果,不管不顧地撲麵而來。


    歐格斯等人看到的是中景,而蕾切爾看到的就是特寫。


    作為對手戲演員,蕾切爾正麵承受藍禮的表演情緒,她可以明顯感覺到藍禮的表演力度正在全麵提升,那些情緒就如同滔滔江水一般一股腦地全部宣泄起來,根本沒有給蕾切爾喘息的空間和時間。


    然後,表演就失衡了。


    蕾切爾已經不是菜鳥演員了,她的表演經驗非常豐富,足以讓她應付各種場麵,甚至於很多時候,她才是壓戲的那一方,年輕演員稍稍不留神就可能出現節奏失衡的現象,這份成熟穩重的表演氣質,讓她成功地堅守住了底線,把剛剛這場戲堅持到最後,而沒有拍攝到一半就丟掉節奏而導致中斷。


    盡管如此,蕾切爾對自己的表演依舊非常非常不滿。


    其實,蕾切爾可以察覺到,最近一段時間,藍禮的表演始終維持著一種外冷內熱的狀態,表麵冰川內心火山,這種矛盾情緒與大衛的角色恰到好處地契合在一起,反而是賦予了歐格斯作品更多發展可能,這是好事。


    但區別就在於,此前的戲份,情緒是濃厚的卻是相對平穩的;而今天的戲份,情緒是洶湧的並且是瞬間爆發的,然後藍禮的表演,就稍稍有些發力過猛,整個細節扣得太死,情緒就如同層層疊疊的巨浪般,一波接著一波洶湧而至,然後平衡就被輕而易舉地打破了。


    蕾切爾不知道藍禮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也不想探聽藍禮的隱私。


    蕾切爾不確定藍禮的表演是否發力過猛,她還是更多專注於自己。


    但蕾切爾可以肯定,她不滿意自己的表演,那種被死死壓製的感覺著實太過糟糕,這也使得她的表演沒有任何靈魂可言;更糟糕的是,她直接脫離了近視眼女人的表演狀態,對大衛產生了同理心,這是非常致命的表演缺陷,可以說完全沒有入戲——不是藍禮的表演不夠出色,而是她的專注力被打破。


    蕾切爾對自己的表演非常非常不滿。


    “我做不到!我需要五分鍾!”


    蕾切爾意識到了自己現在情緒波動太過厲害,顯然不適合再繼續投入表演,她主動要求了五分鍾休息。


    以蕾切爾為代表,整個劇組都可以感受到藍禮的強大氣場,就好像一名武功高手終於火力全開地展現出自己的全部實力,那種壓迫感就浩浩蕩蕩地爆發出來,輕而易舉地形成氣場壓製,沒有人能夠例外。


    蕾切爾沒有坐在旁邊發呆,而是起身來到了監視器的後方,要求觀看迴放。


    從表演迴放就可以清晰地看出來,整個節奏和氣場完全集中在藍禮身上,鏡頭裏甚至感覺不到蕾切爾的存在,她就如同一縷空氣般,直接慘遭無視,那種嚴重失衡也破壞了整場戲的協調性,這不是一個正常現象。


    蕾切爾的肢體語言非常僵硬,絲毫沒有能夠展現出近視眼女人的沉穩大氣——此時她才應該是掌握主動權控製的那一方,即使麵對大衛的試探也沒有任何問題,沉著冷靜地應對所有一切潛在可能;但實際情況卻是:


    “上帝,這是一場災難。”蕾切爾簡直不敢相信鏡頭畫麵裏的那個人是自己。


    其中大衛專心注視近視眼女人的畫麵,蕾切爾的背部肌肉明顯僵硬起來,連帶著氣場都變得遊移不定起來,這也透露出近視眼女人內心的驚慌和遲疑——


    但此時,近視眼女人的準確情緒應該是鎮定,微微有些緊張但依舊保持鎮定,假裝根本沒有察覺大衛的打量一般,甚至還可以因為氣氛的沉默而流露出疑惑,抬起下頜或者是微微側頭,以這樣的動作向大衛提出疑問,“怎麽了”,這種掌控全局的大將之風才是正確的表演方式。


    可是,她呢?


    “歐格斯,請把這些內容全部隱藏起來,永遠都不要讓我看到,好嗎?”蕾切爾非常自責,“我簡直不敢相信那是我,笨拙得好像一本打開的書。如果近視眼女人真的如此,早在森林裏就被生吞活剝了。”


    “蕾切爾,其實也沒有那麽糟糕。”歐格斯試圖安慰一下自己的愛將。


    蕾切爾扭過頭,無比認真地望向歐格斯,“你是認真的嗎?”


    歐格斯直接卡殼了——還記得嗎?按照歐格斯的原本設定,蕾切爾才是整部作品的戲眼,但現在已經被徹底推翻,大衛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賦予了整個故事更加深刻也更加複雜的可能,難以想象,演員的表演居然能夠具備如此力量;反而是蕾切爾對於角色的解讀沒有能夠打開局麵,也就落了下風。


    蕾切爾抿了抿嘴角,輕輕頜首,似乎正在自我安慰,“我可以接受。我可以接受自己剛剛表演的那坨垃圾。重來就好,我們隻需要重來就好。對吧?重來就能夠擁有新的可能。怎麽樣,藍禮,你願意重來一次嗎?”


    蕾切爾似乎遭受到了不小的打擊,情緒難免有些外露,如此模樣反而是透露出一絲小女人的嬌憨來。


    藍禮也正在觀看著表演迴放,冷靜下來之後,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發力過猛。


    雖然說,從中景視角來看,那些情緒都是準確的,並不算離譜;但是表演還有諸多方麵需要考量,比如說對手戲演員,比如說整體畫麵,比如說作品風格,諸如此類等等,否則演員太過突出而破壞了整體性,那麽演員也是失職的——-至少必須承擔作品不如預期的一部分責任。


    現在就是如此。


    歐格斯的作品風格還是相對冷峻而平穩,所有表演都必須往內收斂,這也是之前巴斯特-基頓的表演風格能夠帶來諸多靈感的原因,那種僵硬木訥的表演反而能夠賦予整部作品更加奇妙也更加激烈的化學反應。


    而藍禮剛剛的表演則明顯可以看到發力的痕跡——那些細節動作的確是增加了情緒,卻顯得太過繁多,此時此刻應該是“少勝於多”,點到為止,留下餘韻,這才是最為恰當的,他犯了一個明顯的錯誤。


    有點類似於馬修-麥康納,憑借著“達拉斯買家俱樂部”贏得奧斯卡影帝之後,馬修的事業軌跡一落千丈,在2013年和2014年巔峰時期,他的表演收到無數稱讚,業內業外都是讚譽如潮,甚至還有人調侃萊昂納多-迪卡普裏奧應該向馬修取經——兩個人也的確在“華爾街之狼”裏奉獻了對手戲。


    但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其實非常簡單,馬修學會了細節雕琢,卻沒有學會控製,這也使得他在後續作品始終延續了自己習慣的表演方式,就好像模板一般,采用同樣的表演方式來詮釋不同的角色,過多繁複的細節反而成為了累贅,破壞了角色與作品,那麽,他的表演就是“失敗”的。


    同樣一套表演,在某些作品裏是錦上添花,但在某些作品裏卻是害群之馬。“汝之蜜糖,吾之砒霜”就是這個道理。


    在這場戲之中,藍禮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他的確能夠演戲,他也的確能夠掌控全局,但此時此刻的戲份卻不需要他炫技,他的炫技反而是破壞了整體性和平衡感,他需要把自己的表演往迴收一些。


    歐格斯不是表演專長,他可以隱隱察覺到不同,就和蕾切爾一樣,但一時半會,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但藍禮卻在冷靜下來之後,整個思路都清晰起來,他也意識到:腦海裏那些紛亂的思緒終究還是讓他過於緊繃也過於投入,結果就陷入了“過猶不及”的窠臼之中,他需要重新調整一下節奏。


    然後,蕾切爾的詢問就過來了,藍禮沒有任何猶豫,“當然,非常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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