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七,走!”


    但第一個四拍都還沒有結束——準確來說,第四拍的第三個十六分音符,弗萊徹就再次打斷了演奏,輕輕搖了搖頭,表示了否定。幹脆利落,絲毫沒有拖泥帶水就掐斷了節奏,那種壓迫感似乎正在一點一點累積起來,製造出一種如鯁在喉的桎梏感。


    不知不覺中,弗萊徹已經站在了安德魯的麵前,兩個人之間僅僅間隔了一套架子鼓而已——他的腳步似乎正在配合著說話的節奏和壓力的堆積往前推動,然後就已經與安德魯形成了一對一的對峙局麵,舉起了雙手輕輕往下壓,隱隱地可以感受到他正在耐著性子解釋情況,“和我的節奏不太契合。沒有關係,不用擔心,我們再來一次。”


    弗萊徹自己開始擊打著節奏,“五六七,走。”


    安德魯側耳傾聽著弗萊徹的節奏,開始了自己的擊打,但一個四拍之後,弗萊徹又一次暫停了演奏,簡單明了地說道,“你在趕。再來一次。”


    安德魯的肌肉已經緊繃了起來,“趕”?為什麽他沒有察覺到?


    鼓槌才剛剛停下來,而後就在弗萊徹再次擊打節拍之前,再次敲響了爵士鼓,似乎迫不及待地再次展現自己,證明自己的天賦依舊能夠掌控現場的狀況,但鼓點聲響卻反而顯得急躁而突兀。


    他立刻慌張地停頓下來,朝著弗萊徹看了過去;弗萊徹舉起了雙手示意了一下,語氣依舊保持了溫和,“不太著急。準備好了嗎?”安德魯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點頭,“很好,五六七……走!”


    又是一個四拍。


    弗萊徹連連搖頭,“你在拖。就是這兒。”然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似乎在說:你明白了嗎?


    安德魯連忙點頭表示明白,緊接著就迫不及待地再次開始擊打起來,但弗萊徹卻立刻擺手,打斷了安德魯操之過急的表演,“等我提示。”


    這讓安德魯渾身的肌肉完全緊繃起來,他意識到自己似乎正在失去控製,但內心深處的緊張和恐慌卻不能顯露出來,他必須保持冷靜。專注,專注,專注!


    “五六七,走!”


    又是第一個四拍,該死的第十七小節。


    弗萊徹的雙手都握成了拳頭,不斷搖頭,“趕了。”然後又一次擊打著雙手,“五六七,走。”


    又錯了。


    “拖了。五六七,走。”


    所有一切都好像是鬼打牆的夢魘一般,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們就這樣被困在了原地,好像一部廉價的恐怖電影。每一次,弗萊徹說趕了,他就稍稍放慢一點,結果又拖了;他緊接著稍稍提速一點,沒有想到又趕了,如此這般,反反複複地不斷兜兜轉轉,永遠都繞不出去。


    那種壓迫感就開始層層疊疊地往上累積,越是緊張就越是出錯,越是出錯就越是恐慌,越是恐慌就越是緊張,惡性循環的圈子根本停不下來,就如同深陷迷宮的夢魘一般。


    弗萊徹不是說,他過來這裏是有理由的嗎?弗萊徹不是說,放鬆下來享受就好嗎?弗萊徹不是說,他可以追趕巴迪-瑞奇嗎?弗萊克不是說,他的表現非常優秀嗎?


    那現在到底是怎麽迴事?這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做錯了什麽?他的表演哪裏不對勁?


    他不知道。比起出錯來說,更加可怕的是,他不知道哪裏出錯了,快和慢到底應該如何協調控製?第四小節的第三個十六分音符到底是怎麽迴事?該死的十六分音符,什麽叫做趕了什麽叫做拖了?


    怎麽辦?怎麽辦!


    安德魯的肩膀完全緊繃了起來,如同死循環一般,再次投入了同一個小節的演奏中。


    第一個四拍過去了。沒有聲音。


    第二個四拍又過去了。還是沒有聲音。


    安德魯用視線餘光看了看弗萊徹,試圖進一步確認,這到底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的演奏是不是終於對了?剛才的節奏就是弗萊徹的節奏嗎?等等,如果那就是正確的,那剛才的節奏到底是什麽來著?弗萊徹的節奏到底應該踩在哪個點上?


    但弗萊徹卻轉過身,根本看不到表情,隻能從背影之中做出判斷,他正在用點頭擊打著節奏,似乎整個人完全沉浸於旋律之中一般。


    這讓安德魯越發發力起來,使勁渾身解數來展示自己的靈性與天賦,希望能夠重新贏得弗萊徹的歡心。


    弗萊徹站在了門口旁邊,右手扶著折疊椅,頜首踩著節拍的動作依舊沒有停止,整個人都看起來非常享受也非常愜意,毫無預警地,他就抬起了那張折疊椅,如同投擲飛盤一般,一個轉身就朝著安德魯所在的方向脫手飛了過去。


    認認真真打鼓的安德魯慢了半拍,然後就看到了折疊椅仿佛血滴子一般唿啦啦地飛轉過來,強烈的求生意識頓時爆發出來,連忙彎下腰,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做出了防禦姿勢,頭頂之上就可以感受到直升飛機螺旋槳唿嘯而過的氣浪。


    “唿。”


    那犀利而尖銳的風聲浩浩蕩蕩地席卷而過,緊接著折疊椅就狠狠地撞在了後麵的木牆之上,發出了一聲悶響,摧枯拉朽地把旁邊所有東西全部都撞倒,整個排練室裏所有人都收到了驚嚇,長號圓號薩克斯風都紛紛開始走調,不成原形。


    安德魯更是受到了十萬點暴擊。


    生命危險,他真正地感受到了命懸一線的生命危險,驚魂未定地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四處打量著,持續不斷吞咽著唾沫的動作隱隱地透露出了內心的恐懼和慌亂,快速閃動的瞳孔更是暴露出了忐忑不安的狼狽和膽怯。


    怎麽迴事?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


    安德魯遲疑地重新坐直了身體,然後就看到了站在正前方的弗萊徹,麵無表情地注視著自己,安德魯又是委屈又是茫然,根本弄不清楚情況,微微顫抖的瞳孔撇了弗萊徹一眼,卻因為恐懼而悄然轉移了開來,但弗萊徹目不轉睛的眼神就仿佛隨時都可以把他生吞活剝一般,他又不得不重新移動視線,正視著弗萊徹。


    再次吞咽了唾沫,試圖緩解自己的緊張,但這著實太困難了。


    吸氣,吐氣;再次吸氣,再次吐氣。


    弗萊徹僅僅隻用了兩個動作,就將自己強壓的怒火展現了出來,他很生氣,他現在已經出離得憤怒了,即使剛剛投擲了椅子,依舊無法宣泄他的情緒,他現在需要爆發,誰撞在槍口上,誰就將死得無比難看。


    顯然,現在安德魯就撞上了槍口。


    弗萊徹努力地保持平靜,再次單手支撐住了自己的下巴,“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麽朝你扔椅子嗎?內曼?”


    安德魯內心深處隱隱知道了答案:他出錯了。但問題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出錯了,現在腦袋就是一團漿糊,根本無法思考,隻能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不知道。”劇烈晃動的瞳孔泄露出了內心的不確定。


    “你當然知道。”弗萊徹斬釘截鐵地說道。


    安德魯屏住了唿吸,緊閉著唇瓣,目光微微地凝聚了起來,沒有人察覺到,他暗暗調整了一下唿吸,似乎正在為自己加油鼓勁,然後竭盡所能地保持著話語的平穩,“節奏?”


    弗萊徹大大地唿吸了一口氣,右手在不斷地摩挲著自己的下巴,“你到底是趕了還是拖了?”


    安德魯的表情就這樣凝固住了,輕輕眨了眨眼睛,遲疑地說道,“我……我不知道。”


    這個迴答卻徹底激怒了弗萊徹,大步大步地走了過來,殺氣騰騰的眼神似乎已經把安德魯架在了絞刑架之上,“開始數數。”


    “五六七……”安德魯不由就閉上了眼睛,那股無處不在的恐懼感牢牢地包圍著他,就連聲音都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數到見鬼的四為止!”弗萊徹的聲音緊繃到了極致,怒火一點一點地滲透出來,“看著我!”


    安德魯如同機器人一般,木然地轉過頭來,努力睜大眼睛注視著弗萊徹,但焦點和焦距卻正在一點一點潰散開來,那雙淺褐色的眸子泛著盈盈光芒,就如同小鹿斑比一般,無辜而脆弱,他還是努力地不讓自己移開視線,然後……開始數數。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數數才剛剛開始,弗萊徹就舉起了右手,狠狠地一記耳光甩了過去,但即將落在安德魯的臉上時,卻從安德魯的腦袋之上晃了過去。


    下一秒,“卡”,達米恩的聲音就喊了出來,他懊惱地抱住了腦袋,連連發出了鬱悶的驚歎聲,“jk,哦,jk,怎麽迴事?到底怎麽迴事!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嗎?jk!”


    西蒙斯自己也抱住了大光頭,所有的憤怒和所有的暴躁全部都如同潮水一般消退殆盡,他無比鬱悶地站直了身體,看著近在咫尺的藍禮。


    他無法下手,終究還是下不了手。就是此時了,耳光就發生在此時,但西蒙斯卻始終無法狠狠地甩下去,最後時刻總是忍不住緊急刹車,他知道這樣不對,但他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那些慌張和膽怯,原本應該出現在安德魯身上的情感,卻落在了他的心底。


    這著實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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