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維恩?”


    簡的提問沒有能夠得到迴答,反而是勒維恩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房間之中一時間就陷入了安靜之中,這讓簡更加憤怒起來,就連正在交談的過程中,勒維恩都會走神,一如既往的混蛋,簡煩躁地再次唿喊出了聲。


    勒維恩迴過神來,雙眼之中的茫然依舊沒有消散,簡攤開了雙手,滿臉不可思議,而後用眼神追問到。


    勒維恩這才反應過來,恍然大悟地輕輕收了收下頜,但隨即大腦才迴過神來,這才意識到他們剛才正在交談的話語,湧到了嘴邊的話語就變成了“沒,沒事”。


    下意識地抬起手揮了揮,但隨即深深的疲倦就襲上心頭,無奈而唏噓地搖了搖頭,就連話語的力量都幾乎消失,隻剩下嘴邊的一聲輕歎。垂下的眼簾遮擋住了那一閃而逝的苦澀,隨後就再次恢複了平靜,隻有深深的疲憊。


    簡安靜地注視著勒維恩,那股倦怠的沉重和懶散倒映在了瞳孔深處,她微微有些疑惑,還有些擔憂,但終究還是全部掩飾而去,重新波瀾不驚起來,她不好奇,也不探究,生硬地轉換了話題,“帕皮明天願意讓你登台演出,賺幾塊錢。”


    平實的話語沒有波動,如同一潭死水,但不經意間又一次落在了勒維恩身上的眼神卻泄露了內心的真實情緒,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輕輕地,就這樣輕輕地搜尋著那雙眉宇之間的神色波動。幸運的是,勒維恩垂下了眼簾,沒有注意到她的視線。


    勒維恩輕輕搖了搖頭,又輕輕聳了聳肩,但動作著實太過輕微,幾乎就要看不見,但依舊無法控製腦袋傳來的隱隱抽痛和陣陣疲倦,他抬起了右手,用指尖摁了摁太陽穴,試圖緩解一些疼痛,眉宇反而是輕蹙起來,頭疼欲裂。


    “不,他不會。”簡的話語,他聽到了,勒維恩輕輕地唿出一口氣,帶著一絲厭倦和排斥地表示了反駁,然後話語就突然停頓住了,似乎大腦卡殼了一般,右手放了下來,做出一個攤開的手勢,放在了半空中,愣了片刻,這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不到一個月前才在那裏表演過。”


    腦筋的轉動著實太過遲緩,就好像生鏽的齒輪一般。


    “他會的。”簡揚起了聲音,大聲地說道,“我拜托過他了。”


    “哇哦。”勒維恩抬起了眼簾,迎向了簡的目光,那充滿了排斥和厭惡的視線似乎漸漸平靜了下來,卻是波瀾不驚,找不到一絲情緒和波動,那種心灰意冷的疏離和漠然,微微地觸動了勒維恩的心神,他有些狼狽。


    “謝……謝謝。你這樣做真的是太善良了。”勒維恩收迴了視線,再次避開了簡的眼神,然後重重地閉上了眼睛。


    所有的胡思亂想、所有的細致末梢、所有的旁枝末節,全部都斬斷,他已經厭倦了,厭倦了所有的所有,厭倦了思考,厭倦了猜測,厭倦了偽裝,厭倦了堅持,厭倦了試探,甚至厭倦了憤世嫉俗,他隻是想要……想要好好地休息。


    他的才華和夢想,他的音樂和堅持,在人們眼中一文不值,隻是一個落魄混蛋的無病呻/吟而已,在酒吧之中哼哼唧唧地不斷抱怨,沒有價值也沒有意義,甚至娛樂效果也沒有,他的藝術和創作,在格林威治村的灰暗之中,永遠安靜地停留在一個角落。


    就連他的父親,曾經摯愛著音樂的父親,似乎也已經放棄了——


    當他前往療養院看望父親,演奏起父親以前最愛的民謠,父親卻已經渾然未覺、無法領會,然後,大/小/便/失禁,安詳地坐在搖椅之上,似乎就連人類最基本的羞恥感都已經徹底消失。


    在生存麵前,那些旋律和歌詞都不再具有意義,更不要說背後所隱藏的生活體驗了。


    那麽,堅持還有意義嗎?


    他想起了米基。


    更可笑的是,他現在似乎就連離開和放棄都做不到了。


    他試圖成為船員,重新迴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之上來,就好像社會之上無數的普通人一樣,找一份簡單的工作,安安分分、規規矩矩地過日子,將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全部收攏起來,至少告別在格林威治村四處借宿、四處流浪的生活。


    但船員證卻已經被姐姐丟棄。他不得不重新迴到工會大廈補辦所有的材料。


    拖拽著行李,前往芝加哥,迴到格林威治村,前往船員中心,前往療養院,迴到姐姐家……一路走來,他已經再也堅持不下去了,他需要把這些行李放下來,於是,前往工會大廈之前,他來到了吉姆和簡的公寓。


    思緒轉了一圈,那種深深的無力感再次襲上心頭,茫然若失,苦澀難當,他依舊閉著眼睛,輕輕吐出一口氣,腦海的抽痛似乎正在變得越來越明顯,“但……”


    轉折的話語在舌尖打轉,然後睜開了眼睛,波瀾不驚地望了過去,那股沉沉的疲憊感在眼眸深處一點一點地拖拽著,似乎正在拉扯著眉宇慢慢下墜,最後平靜地說道,“我不幹了。”平靜地說出來之後,沒有想象中的釋然解脫,也沒有想象中的艱難痛苦,就隻是……平靜。


    “我結束了。”勒維恩如此說道。視線平平地望向簡,眼眸之中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我打算迴到商船上去。”


    “什麽?就這樣了?”沒有任何縫隙,簡似乎受到了意外的驚嚇,條件反射的話語直接就冒了出來,但轉念一想,卻又懷疑著勒維恩隻是說說而已,就好像小孩子鬧脾氣一般,“明天的演出可能對你有好處。”


    勒維恩依舊情緒波動,隻是眉宇微不可見地揚了揚,這讓簡有些生氣,不由望天,他卻不為所動,“在煤氣燈酒吧裏表演第四百次?就為了那一點點小費?”此前三百九十九次都沒有成功,為什麽第四百次有所不同呢?


    那嘲諷的語氣讓簡啞然失笑,嘴角往上扯了扯,“事實上,那一點小費還要和其他人分。”


    勒維恩直接就笑出了聲,“嘿。”荒謬至極,也無奈至極,低下了腦袋,停頓了一下,而後輕輕搖頭,無聲地低笑了起來。


    這就是他的處境。他的夢想和藝術,隻值一個小費籃子,與其他表演者共享的小費籃子,眾人平分。想想自己的處境,想想米基的處境,再想想自己的堅持,所有事情都變得荒誕可笑起來,越想就越不可思議。


    “那兒還有其他表演者。”簡補充說道,她可以捕捉到勒維恩的疲憊和無奈,那股濃濃的嘲諷翻湧起來,她似乎終於意識到了,今天的勒維恩終究還是不同的,這讓簡的語氣變得柔和了些許,“但是,’時代周刊’的人將會現身。”


    “哦!’時代周刊’!”拖長的尾音洋溢著濃濃的嘲諷和譏笑,尖銳而赤果地迸發出來,狠狠地奚落了一把,那股憤世嫉俗的苦澀再次展露了鋒芒,骨子裏的驕傲和清高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


    這才是熟悉的勒維恩。


    簡抿著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著勒維恩,那雙透亮的眸子閃爍著打趣的光芒,淺淺的笑意如同匯入湖泊的泉水一般,摻雜了月光的皎潔和溫柔。


    在這雙眸子的注視之下,勒維恩有些狼狽,嘴角浮現出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抱歉。”但笑容很快就如同煙霧一般消失在了嘴角,刹那的愣神之後,他擺出了認真的姿態,無意識地收了收下頜,專心致誌地看向了簡,真摯地說道,“抱歉,謝謝你的好意。”


    然後,簡就在那雙眼睛之中看到了深深的倦怠,不是絕望,而是灰心。


    絕望,那是希望破滅了之後的慘烈;但灰心,則是希望從來都不曾存在過。心灰意冷的平靜和麻木,是如此尖銳,又如此猛烈,了無牽掛的淡然和從容,無聲的嘶吼,卻讓靈魂深處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情緒的湧動。


    第一次地,簡意識到,那個曾經恃才傲物、不可一世、高傲自我的勒維恩,正在一點一點消失,遍體鱗傷,鮮血淋漓,滿麵滄桑。不是玩笑。


    勒維恩的聲音前所未有得溫柔,淡淡的沙啞就如同微風輕拂而過的麥浪一般,卻不是豐收的喜悅,而是荒蕪的落寞,“但不會有任何結果的。”他說。


    勒維恩靜靜地看著簡,扯了扯嘴角,卻終究沒有能夠扯出一抹笑容,隻是毫無意義地抿了抿,“我累了。”


    那簡單的一句話卻重若千鈞,沉甸甸地壓在簡的心頭。那個她曾經為之傾倒、為之瘋狂、為之憧憬的勒維恩-戴維斯,終於再也堅持不下去,淪為了一個普通凡人;所有的才華光芒消散之後,他甚至不再英俊不再帥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的水手,擦肩而過,轉身就忘。


    那個曾經鮮亮而動人的靈魂,現在已經滿目瘡痍。


    簡此時才真正意識到,她曾經愛過他。


    微微張了張嘴,話語就這樣卡在了喉嚨裏,比起傷心來說,更多是荒謬和不甘,他怎麽可以放棄?他怎麽可以投降?他怎麽可以妥協?


    難道他不應該繼續堅持下去,然後肆無忌憚、目中無人地嘲笑著身邊的每一個物質主義者,肆意而張揚地持續前進,在挑刺和鄙夷的目光之中,繼續做一名讓人無法喜歡卻又讓人無法討厭的混蛋。


    他怎麽可以放棄!這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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