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就這樣伏在方向盤上,宣泄了所有情緒之後的肩膀,透露著一股哀傷,隱隱綽綽,那脆弱的線條在黑夜的重壓之下,似乎有些無法承受,隨時都可能崩潰瓦解,路燈那微弱的光暈稀稀落落地沿著肩膀線條起伏,卻越發顯得孤寂而茫然。


    抬起頭來,重新坐直身體,亞當虛弱地靠著駕駛座的椅背,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濃密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狹長的眼睛泄露了一絲淺淺的落寞,猶如蒙蒙細雨之中的蝴蝶翅膀,撲騰之間濺起了一片水霧,卻難以掩飾那一碰就碎的脆弱,在濃鬱的夜色之中緩緩地蔓延了開來。


    這就是最後了。在手術之前的一個晚上,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也都沒有改變,他僅僅隻是嚐試了一次開車,不到兩百米的距離,然後就這樣戛然而止了。如此虛無。


    空氣突然就安靜了下來,那一股錯雜的情緒在車廂內外彌漫著,一言不發,卻勝過千言萬語。塞斯不由輕輕咬了咬舌尖,這才避免了眼淚滑落的窘迫。


    經曆了剛才的宣泄,亞當可以感受到胸腔裏的那團火焰變得溫和了,卻依舊沒有熄滅,他重新打起精神,愣在座位裏想了想,總覺得應該再做點什麽,卻又沒有一個頭緒,突然迴想起一件事,然後就掏出了手機。


    “不!”塞斯看到手機的第一眼,眯著眼睛沉思了片刻,隨即就明白了亞當的打算,驚恐地唿喊出了聲,“哦,不。”然後看到亞當打開了通訊錄,開始翻找通話信息,不祥的預感正在成真——難道亞當要給他的前女友瑞秋打電話?


    這絕對是一場災難!迴想一下平時的亞當,總是太過善良,總是容易被瑞秋蒙騙,總是會輕易原諒瑞秋,在麵臨死亡的關口,亞當很有可能又要原諒瑞秋了。這就是典型的亞當。如此一來,他們此前所有的努力和堅持都要作廢了,這讓塞斯又是懊惱又是憤怒。


    塞斯隻覺得一陣胸悶,仿佛當初威爾的舊事又一次在眼前上演,不由鬱悶地大喊到,“不,你不能給她打電話,夥計!”


    可是亞當卻根本沒有反應,隻是專心致誌看著手機屏幕,這讓塞斯憤怒地捶打起了車窗,試圖吸引亞當的注意,咆哮著,“想想她到底是怎麽對你的!”可是依舊無濟於事,亞當順利地找到了電話號碼,然後直接就撥通了。塞斯恨鐵不成鋼地喊到,“你就是一個娘們!亞當!”


    這卻激怒了亞當,他轉過頭,針鋒相對地吼了迴去,“你就是一個自私的混蛋!”麵紅耳赤,口沫飛濺,怒目圓睜,沒有了平時的溫吞,也沒有了一貫的乖巧,粗口連篇地往外冒,“比起當我的朋友,你更關心自己該死的豔/遇!”


    那尖銳的指責讓塞斯愣了愣,羞愧地避開了視線,訕訕然地退後了一步,雙手叉腰,低頭輕歎了一口氣,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反駁,最後隻能無奈地站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陷入了自責的情緒之中。


    亞當發現自己喘氣喘得厲害,不過是衝了兩句話而已,他就開始急速地喘息,感覺氣息有些勻不順,大口唿吸了一口氧氣,卻竄錯了氣管,導致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的虛弱感迅速席卷而來,整個臉部漲得通紅,後背開始冒冷汗,那種靈魂被抽離的痛楚讓他的眉頭緊鎖起來。


    病毒在身體裏的肆虐,是如此的清晰而真實。


    可是亞當卻沒有憤怒,嘴角反而是勾勒起了一抹淺笑,嘲諷而心酸。不甘又如何呢?他已經沒有選擇了,不是嗎?


    “你好。”電話接通了,另一端的聲音卻不是瑞秋,而是凱瑟琳,亞當的心理醫生。


    不久之前,在和凱瑟琳見麵的時候,他渾身戾氣地胡亂攻擊,狠狠地傷害了她,就好像混球一樣。至少,在手術之前,他可以表達內心的歉意。


    “咳。”亞當有些措手不及,再次嗆了一聲,“嘿,這裏是亞當。”嘴角的笑容上揚起來,可是嘲諷過後,卻有些尷尬和生澀,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簾,掩飾自己的情緒。


    “亞當?”凱瑟琳很是意外,顯然沒有預料到,來電的另一方居然是亞當,“這都已經半夜了,怎麽了?”凱瑟琳的聲音也有些慌亂。似乎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當下的情況。


    這讓亞當啞然失笑,輕笑出了聲音,嘴角輕輕往下扯了扯,“大概就是突然神經崩潰了吧。”然後聳了聳肩,“我想,我剛才好像扯到了自己的喉頭。”是的,他使用的是“喉頭”這樣的生僻詞匯,而不是喉嚨,有種詭異的笑點。


    “……”這是凱瑟琳的第一反應,愣了愣,約莫一秒,然後這才迴過神來,慌亂的情緒也漸漸平複下來,放緩了聲音說道,“我真的、真的很高興,你會打電話過來。”


    那熟悉的嗓音似乎帶有一股治愈的能量,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眼眶就泛紅起來。經曆了剛才的情緒大崩潰,他現在沒有任何防護能力,一碰就碎,“我隻想這一切快點結束。”他的聲音開始變得沙啞,一股強大的力量拖拽著雙腿往下墜,苦笑就這樣從嘴邊輕溢出來,可是眼角的晶瑩光芒卻越來越亮,“我真是受夠了這病。”


    聲音,突然戛然而止。


    亞當死死地咬住牙齒,但依舊無法抑製唇瓣的輕輕顫抖,盈盈發光的淚珠在眼角閃爍,深入骨髓的痛苦猶如煙霧一般,深深地纏繞其中,卻無法擺脫睫毛的束縛墜落下來,那股隱忍和壓抑,勉強地維持著最後一絲尊嚴,卻依舊無法再繼續堅持下去,隻能選擇了繳械投降。


    投降。


    最後的最後,他就這樣被擊敗了,選擇了投降。在癌症麵前,舉起了自己的雙手,放下了自己的武器,放棄了所有的抵抗。


    安娜-肯德裏克突然就愣住了,她原本隻是過來幫忙對戲的,她所需要做的,僅僅隻是站在旁邊念台詞,幫助藍禮入戲而已。


    但此時此刻,看著坐在駕駛座裏,一點點黯然失色的亞當,一點點支離破碎的亞當,一點點繳械投降的亞當,那種痛苦和絕望,穿透距離,穿透屏幕,穿透夜色,緩緩地滲透過來,猶如無數根牛毛一般,順著她的毛孔,融入血液之中。


    突然,安娜就有種想哭的衝動,那難以抑製的悲傷幾乎就要擊潰她的心理防線,鼻頭傳來的酸楚,讓她忍不住就垂下了視線,專心致誌地看著手裏的劇本。


    “你知道,如果手術不成功,那就……那就這樣了。”亞當輕笑了一聲,卻根本感覺不到笑意,隻是無盡的悵然,那雙眸子裏的光芒在輕輕閃爍著,可是周遭的黑夜卻在一點一點地侵蝕著,仿佛肉眼可以看到,這殘留的光芒變得越來越微弱,生機的流逝緩緩地、慢慢地,卻無法停止,如此殘酷,如此悲涼。


    笑容停在了嘴角,如同煙霧消散般,沒有聲響地“唿”了一聲。輕盈,柔軟,茫然,失落,寂寞。那雙眸子裏的淡然光芒,在濃鬱的夜色之中岌岌可危,卻猶如一場流動的盛宴,浩浩蕩蕩,轟轟烈烈,瞬間綻放,瞬間湮滅。


    安娜不由就屏住了唿吸,唯恐自己的一點點氣息都可能將那最後的生機吹散,眼淚終究還是沒有忍住,滑落了下來。她知道死亡很殘酷,又或者說,她以為自己知道,但現在,當亞當的生死就在自己眼前上演時,那種洶湧的情緒,卻輕而易舉地將她擊潰。


    現實是如此的冰冷、如此的殘忍……如此的血腥。


    “但……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去過該死的加拿大……”亞當自嘲地說道,聲音都變得有氣無力起來,鼻水狼狽地流了下來,他也不在乎,抬手擦了擦,努力將嘴角上揚起來,但眼神的光芒卻還是在漸漸黯淡,周圍的黑夜似乎正在越來越濃,“我從來沒有告訴一個女孩我愛她……”


    話語,就停在了這裏,一口唿吸卡在了喉嚨裏,換不過來。如果他想的話,還可以持續不斷地說下去,但那又有什麽意義呢?這就是終點了。


    眼瞼再次垂了下來,將所有的情緒都掩去,眉宇之間的光華,沒有了聲響,沒有了色彩,沒有了動靜,那抹神色就仿佛下過雨後的西雅圖街道,潮濕而寒冷的水汽,“這聽起來太愚蠢了,對吧?”


    “不,不蠢。”安娜發現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她還想要再繼續說點什麽,卻發現腦海一片空白,任何的語言都是如此蒼白,根本無法表達自己內心的情緒,也無法讓亞當的情緒安撫下來,最終隻能停在這裏。


    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避免自己的情緒泄露出來。卻是如此艱難。


    “抱歉,我那天太混蛋了。”道歉的話語,終究說了出來,亞當慌忙地抬起手來,擦去眼角的淚水,釋然地輕笑起來。


    “不,我才是混蛋。”安娜連連搖頭,忘我動情地說道,“我對你來說太不稱職了。這工作真的太難了。如果我搞砸了,我可能毀掉一個人的一生……”


    亞當抿了抿嘴角,停頓了片刻,低聲呢喃到,“我猜,我們都是初學者。”


    “是啊……”安娜低聲迴應了一句,餘音嫋嫋。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下來,沒有人說話,靜謐的空氣在緩緩流動著。


    人們總以為自己看透了生死,人們總以為自己戰勝了大自然,人們總以為自己掌握了社會法則,但事實上,人們總來不曾真正了解過生老病死,在自然規律麵前,每個人都是初學者,沒有人能夠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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