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塞斯和威爾就看到了剛剛離開化療室的藍禮。


    今天的藍禮穿著打扮十分簡單,深藍色的t恤,搭配煙灰色的牛仔褲,還有白色的帆布鞋,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卻絲毫不顯得張揚,完完全全就是“抗癌的我”裏亞當的裝扮。他的腳步在門口停了下來,揮手和化療室裏的病友們道別,然後這才轉過身來。


    塞斯可以捕捉到藍禮嘴角帶著一抹淺淺的弧度,不能說是笑容,隻能算是淡淡的笑意,猶如初春三月的陽光灑落在平靜的湖麵上,瑩瑩光芒卻絲毫不刺眼,間或夾雜著冬天殘留的凜冽,在那張疏朗的麵容之上氤氳開來。


    “嘿,你們怎麽過來了?”藍禮主動打起了招唿,他指了指隔壁的建築,“我現在就準備過去了,你們呢?”


    最近這兩天,劇組更換了拍攝位置。藍禮正在和安娜-肯德裏克拍攝對手戲,內容是關於心理醫生凱瑟琳幫助亞當疏導心理的戲份。那一棟樓距離這裏有段路程,需要繞過住院部,走路約莫要十五分鍾。


    威爾認認真真地打量著眼前的藍禮。


    單純從表麵來看,藍禮看起來十分正常,似乎沒有什麽變化,可仔細觀察就可以發現,原本隻有巴掌大小的臉龐,此時又消瘦了一小圈,眉宇之間的神采不知不覺就稍稍黯淡了一些,仿佛所有的光芒都收斂了起來,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我們也準備過去,怎麽樣,一起嗎?”塞斯露出了大大的笑容,順勢說道,然後就試探性地詢問到,“感覺怎麽樣?胃部會舒服一些嗎?”


    “很好。沒有什麽問題。”藍禮微笑地點點頭,隨即還輕笑出了聲,嘴角上揚起來,“不用擔心,如果出了問題的話,我第一個就會通知演員工會,讓他們來找你們麻煩的。”


    麵對這調侃的玩笑話,塞斯卻笑不出來,隻是皮笑肉不笑地“嗬嗬”了兩聲,勉強應付應付,因為藍禮的狀態真的不太好。


    雖然藍禮剛才在開玩笑,嘴角也帶著笑容,但這些笑意卻根本落不到眼底深處,僅僅隻是猶如一縷青煙般,隱藏在眸子深處,若隱若現,似乎隻要一陣輕風吹過來,就會猛然消散。渾身上下絲毫感覺不到那澎湃的活力和生機,這樣的藍禮,著實太過陌生。


    塞斯越發擔憂起來,轉頭看向了身邊的威爾,擠眉弄眼,試圖讓威爾也開口說點什麽,但威爾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藍禮的聲音就再次傳來,“你們先過去吧,我要去一趟衛生間,隨後就跟上去。”說完,不等他們迴應,藍禮就微笑地揮了揮手,朝著旁邊的衛生間方向走了過去。


    塞斯和威爾站在原地,麵麵相覷——這著實太突然了。


    兩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視線不由自主地朝著藍禮投射了過去,然後威爾就注意到了。藍禮那看似沉穩的腳步,此時卻有些急躁,難道真的是因為著急著解決生理需求?


    但威爾的直覺卻告訴他,不是這樣的。來不及多想,威爾就快步追了上去,塞斯慢了半拍,腳步卻也立刻跟了上去,兩個人來到了衛生間門口,正準備進去,但腳步卻不由停頓住了。


    “嘔。”


    那狼狽而洶湧的聲音,在衛生間的空間裏迴蕩著,喚醒了威爾腦海深處的記憶,他記得,他清楚地記得,那些半夜爬起來的時刻,到衛生間抱著馬桶瘋狂嘔吐,仿佛要把整個身體都掏空一般,就連靈魂都變得虛無起來。


    那清晰的迴憶和殘忍的現實,讓威爾停下了腳步,他拉住了準備衝進去的塞斯,輕輕搖了搖頭,簡單,卻堅定。隻是,眉宇之間的痛苦和掙紮,卻開始翻湧起來。


    嘔。藍禮隻覺得,五髒六腑都要嘔吐出來了。


    剛才遇到了塞斯和威爾,突然之間,胃部就感覺不舒服,十分不舒服,仿佛有人正在毆打他的肚子,一拳,再一拳,然後整個胃部都痙攣了起來,翻江倒海的洶湧著實太過強烈,遠遠超出了忍受範圍,隻要再多待一秒,他可能就會徹底失控。


    所以,顧不上理會兩個人,藍禮狼狽不堪地直接衝到了衛生間裏,利用殘存的理智和控製力,讓自己進入了隔間裏,將門板關上,然後抱著馬桶開始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多麽荒謬,不是嗎?即使麵臨如此危機的狀況,他依舊沒有徹底失控,將自己的狼狽和糟糕都隱藏了起來。這一世二十年的貴族教育,所帶來的影響遠遠比想象中還要更加強大,甚至已經逐漸成為了一種本/能。即使他自己不喜歡。


    嘔。胃部就好像有人由下往上地不斷捶打著,試圖將裏麵的所有物體都撞擊出來。但問題就在這裏,他今天上午幾乎沒有吃東西,隻是喝了半杯熱牛奶,現在全部都吐了出來,但嘔吐的衝動還是停止不下來,一陣一陣的酸澀開始往上湧。


    嘔吐到所有器官都已經擁擠到了喉嚨口,死死地堵塞住了所有空氣進入的要道,無法唿吸,那種頻臨缺氧的窒息感卻依舊沒有能夠抑製住胃部的沸騰,再次開始往外嘔吐,卻隻是嘔出了一陣酸水。整個喉嚨都被拳頭狠狠地塞住了,喘不過氣來,臉上察覺到一陣滾燙,這才意識到淚水已經無法控製地滑落了下來。


    咳咳,咳咳咳。


    一點東西都嘔不出來,卻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於是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但終於,嘔吐的感覺終於暫時到一段落了,渾濁而炙熱的空氣湧入唿吸道,著實太過洶湧,以至於咳嗽更加激烈起來,仿佛要把剛才沒有嘔吐出來的五髒六腑全部都咳出來一般。


    他的雙手緊緊地抓住邊緣,卻發現指尖和手臂的力量正在一點一點滑落,那種失控的感覺狠狠地捶打著他的肚子,但他卻無力反抗,慢慢地跌坐在了地上,甚至顧不上衛生間的肮髒,也顧不上貴族的禮儀。


    如此狼狽。


    整個人就好像剛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太陽穴傳來了一陣接著一陣的疼痛,猶如千百萬根繡花針,同時刺在了腦袋上一般,那細細的疼痛一點一點地緩緩滲透下去,並不激烈,卻讓人喊不出聲來。


    額頭的冷汗在不斷地往外冒,像是在火焰上炙烤,又像是在冰麵上狂奔,那滾燙的感覺甚至比地獄煉火還要更加煎熬;可是後背卻是一陣冰涼,從脊椎骨一路涼到腳底,那透心骨的涼意泛起一陣陣的冷顫,以至於肌肉開始僵硬起來。


    極致和極致的碰撞,開始撕扯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讓肌肉裏的最後一絲力氣都消失殆盡,一絲一毫都沒有剩下,整個人就這樣癱坐在了地上,背部勉強地靠著大理石的牆麵,雙眼的灼熱讓他不由閉上了眼睛,每一個毛孔都在唿吸著疼痛,每一個細胞都在經曆著折磨,他就連唿吸的力氣都快找不到了。


    他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這不是胃病,也不是癌症,但,他就是清晰地感覺到了從身體到精神的折磨,那種身不由己的無助和絕望,讓靈魂的光暈又黯淡了一分。


    跌坐在地麵上,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在抗議著、呻/吟著,但他卻動彈不得。


    就好像整個人經曆沉沒的過程一般,那緩緩下沉的過程被放慢了十倍、百倍,一毫米一毫米地慢慢沉沒,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氣泡從皮膚表麵離開,猶如勃勃生機的消散一般,但卻沒有任何痛苦,反而有種恢弘而瑰麗的美,驚心動魄地捕捉著視線之內那如詩如歌、入畫入境的動人。


    他意識到了自己在下沉,卻感覺不到痛楚,所以他沒有反抗,也沒有掙紮,隻是放任自己這樣漸漸地沉沒,周遭所有的光亮慢慢地、慢慢地消失。


    藍禮知道,這就是癌症。


    當他意識到肺部的最後一絲空氣都被消耗完畢的時候,當他意識到死亡已經包圍了身體的每一個細胞的時候,當他意識到隻有奮起抗爭才能延續生命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他隻能虛無地揮一揮手臂,象征性地抵抗兩下,然後就束手就擒。


    但更加可怕的是,他感覺不到恐懼。理智和情感之間的紐帶似乎被切斷了,理智在不斷提出警示,警鈴大作,提醒著他,應該憤怒、應該反抗、應該激動,可是他的情感卻沒有任何迴應,隻是一片沉寂。


    扯了扯嘴角,勾勒出一抹微笑,苦澀,辛酸,荒唐,嘲諷,戲謔。“嗬。”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笑了,就是突然想要笑了,這一切都太過好笑了,不是嗎?


    他麵臨著死亡,應該破釜沉舟,不顧一切地大肆揮霍才對;他經曆過死亡,應該勢如破竹,不再恐懼才對;他重獲了新生,應該昂首闊步,朝著夢想的終點拔足狂奔才對。他是楚嘉樹,他是藍禮,他還是亞當;但,他又不是楚嘉樹,也不是藍禮,他依舊是亞當。


    虛幻和現實的界限已經完全消失。


    坐在衛生間的地麵上,他猶如躺在那十年如一日的病床/上,哼著小調,似乎放棄了抗爭,就這樣接受了事實;他猶如坐在那鬆軟舒適的椅子上,積極配合地進行化療,希望能夠打敗癌症,但內心深處,他卻始終不確定癌症到底是怎麽迴事。


    直到現在,他都不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麽。除了他無比狼狽地坐在醫院細菌滋生的地麵上嘔吐這件事之外。他想著,馬修-鄧洛普看到這一幕是不是會渾身汗毛都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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