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城這一晚上的騷亂,很快就傳到了陸知縣,傳到了梅之煥和李長庚等人耳中。


    陸晉錫慶幸一場動亂及時的安撫了下去,對於引發此事的趙縣丞十分不滿,將他叫來極為嚴厲的批評了一頓。趙縣丞狼狽離開後,陸晉錫暗中感歎,幸好有劉鈞及時出現,巧妙的把此事安撫下去。要不然,他這知縣還真就當到了頭。


    陸知縣突然發現,最近這段時間,劉鈞這個名字出現在他耳邊的頻率越來越高了。林家寨滅寨慘案,當時一度讓他心慌,最後劉鈞不聲不響的直接主動出擊找到並剿滅了大-麻子,甚至後來在歧亭的剿破賊穴一戰中,劉鈞也是居功至偉。


    而這一次,又多虧了他。


    這個劉鈞,讓他當巡檢還真是用對了。當初,梅之煥提議讓他來做虎頭關巡檢時,陸知道心裏還是有些不樂意的,誰成想到,這小子居然如果了得。


    縣東的龜山下,李長庚在這裏建有一座別墅,依山傍水,清靜雅致,特別是到了夏天之時,這裏極為涼爽。致仕之後,李長庚每年夏天大多數時間都在這裏度過。


    今天天氣晴朗,梅之煥不邀自來,兩人便一起來到河邊鉤魚,樹蔭之下垂釣,也是相當難得的雅趣。


    梅之煥今天一襲草帽,身著短布衣,倒似一老農裝束。


    “聽說公輯要去南京?”


    “今天早上就已經動身了。”李長庚儒衫長袖,配上他那花白長須,很有幾分儒雅之氣。


    梅之煥哈哈輕笑兩聲,“其實他和劉鈞弄的那個九頭鳥很有意思,會試還早,多留在隊裏一段時間,定更有收獲。”


    “這段時間對春江助益不少,不過春江終究還是不太適合軍伍。倒是那個劉鈞,天生就像是個帶兵打仗的將軍,有膽有識,有勇有謀,如此年輕,就如此鋒芒銳利,相當難得。不過就是太過剛,恐有折斷之危。”李長庚也一直關注著九頭鳥隊,對於侄子選的那個副手,真有種越看越驚訝,越看越欣賞的感覺。


    “如今這天下,缺的正是劉繼業這樣的人。這樣的人不怕多,隻嫌太少啊。如今這天下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急之時啊,可惜能看清楚這形勢的卻沒有幾人。”梅之煥長歎,當初崇禎皇帝即位之初,韃虜犯境,皇帝召他率兵勤王。結果他走到半路上,後方卻有套犯做亂,他果斷下令迴師平亂。等平定叛亂再發兵進京,趕到之時,後金賊兵已退,但皇帝降了他的罪,直接將他趕迴了老家。


    後來他又牽涉進了東林黨與閹黨的鬥爭之中,雖然之後閹黨倒台,他也被恢複官位,可卻再沒被授任實職。


    做為一個東林黨人,梅之煥是比較正派,且把天下形勢看的比較清楚的那少部份人之一。去年後金大舉犯境,朝廷把在中原負責平賊的孫傳庭和洪承疇兩員大將調入京中,可最後後金依然一直殺到了山東,攻破了濟南府,最後飽掠之後揚長而去,從容返迴遼東。


    但孫傳庭和洪承疇兩員平賊大將的調離,以及平賊精兵的入京,卻使的平賊的大好形勢功虧一匱,尤其是熊文燦繼任中原平賊之任後,居然不趁機將已至末勢的賊匪一舉剿滅,反而收兵不前,玩起了招撫這一套,讓張獻忠、羅汝才、李自成、老迴迴等各支賊寇苟延殘喘了下去,得到了休養生息的機會,如今終於又卷土重來,各地賊匪紛紛重新出山。


    錯過了那麽好的平賊機會,想再剿滅這些盜匪,將相當難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中原糜爛,匪賊不靖,而關外的後金卻勢力越來越強,內憂外患,大明已經麵臨分崩離兮的危險。


    梅之煥雖然十分努力,可也頂多是能影響到鄂東一隅。


    李長庚靜靜的握著釣杆,看著平靜的水麵,聽著樹上的蟬鳴。“大明到了今天這一步,又豈是一朝一夕之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這局勢,迴天乏力。剿匪剿匪,說不定哪一天這匪就奪了天下,坐了金殿了。”


    李長庚做過四部尚書,也做過山東巡撫,為官一生,對大明的糜爛看的很清楚。在他看來,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要改朝換代了。隻是不知道到時坐天下的會是張獻忠還是羅汝才又或是馬迴迴還是革裏眼抑或是李自成罷了。


    在他看來,若非這些賊人一心劫掠,不立根據,不定稅製,說不定大明天下早就守不住了。不過賊人一天天勢大,他們早晚會醒悟過來,然後不再隻是一味的流竄,等他們安下心來立根據之地,再定官製立稅製,拉攏士紳,那這天下就真的要變天了。


    李長庚覺得自己已經改變不了這些,也沒有人能改變這些。他是支持李春江去考進士的,在他看來,不論將來誰來坐這天下,這天下說到底依然會是士紳地主的天下,而絕不是什麽農夫工匠流民們的天下。


    大明的進士,將來也會是新朝的進士。


    皇帝會換,可這地方上土地的主人不會換。


    梅之煥卻不喜歡這種觀點,“複社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比東林更加不如,春江加入複社也沒什麽用,都隻會空談誤國。我仕途一生,到老了也算是悟出了一點東西,光隻是會沒用,關鍵的還是會做。若是我大明多幾個於謙張居正戚繼光,這大明或許還有中興之望。可看如今這局勢,隻怕到時你我不單要做亡國之奴,還要做亡族之奴。”


    李長庚皺了皺眉頭,“我承認後金很強,這幾年他們壓蒙古迫朝鮮,屢屢打入關中。可說到底,後金才多少人口,說他們能占據中原天下,我不太相信。想當年遼金占據中原半壁江山,可宋朝不也延續幾百年?”


    李長庚看來,如果能正視好流賊,就算將來後金再勢大,大明也還可以遷都南京,劃江而治,守住半壁江山。如果大明不能正視流賊之害,那麽天下很有可能會被流賊所滅,大明江山會被流賊取而代之,也許到時新建立的王朝,會如當年大明新立之時一樣,率師北伐,降服後金。”


    “我們也不用爭這些了,反正我們都這把年紀了,也活不了幾年了,到時天崩地裂也罷,洪水滔天也罷,反正我們是看不到了。”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所謂不用管,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們的家族都在這裏,天下動蕩,就算是地方豪族也是危險的。


    “迴左五營會打過來嗎?”


    “暫時不會,賊人上次隻是試探了一下,被劉鈞砍了一刀後,就縮迴去沒動靜了。”梅之煥迴答。


    “襄陽那邊呢,官軍有什麽動靜?”


    “還不就那樣,朝廷讓楊嗣昌和熊文燦負責剿匪,可楊嗣昌還在京師,熊文燦現在還是總理,可明擺著,朝廷隻是讓他暫時統領著剿匪各部,不過是讓他等到楊嗣昌來交接而已。楊嗣昌一到,熊文燦逃不過一個鎖拿進京的結果。”


    “你對楊嗣昌不看好?”


    “若是孫傳庭或者洪承疇還好,就是剛戰死的盧象升也比楊嗣昌強,皇帝雖信任他,可楊並不真正知兵,這樣的統帥,又有什麽希望。”


    “那張獻忠和羅汝才會不會東進,去南直隸與迴左五營合流,襲掠江北,進攻南京?”李長庚雖長期居於中樞高位,但他對於軍事方麵並不擅長。而梅之煥這方麵卻明顯比他強,因此他虛心下問。


    “現在朝廷在河南以及襄陽一帶駐有重兵,張獻忠他們很難東進,倒極有可能殺入巴蜀,那邊守備虛弱,道路險要,官兵雖有大炮卻難攜帶,但流賊卻能四處流竄。流賊經曆孫傳庭等人的進剿,實力受到一定的削弱,現在再次反叛,他們最需要的就是流竄起來。流賊一流竄,迅速就能滾起十幾萬甚至數十萬的人馬,劫取大量錢糧物資軍械,他們一定會流竄的。隻是但願不要流竄到鄂東來就好。”


    李長庚也歎了一聲。


    “看邸報,朝廷又在征練餉,還要各鎮練兵,同時各府縣練練勇。”


    梅之煥嗤笑一笑,“好聽不好用,糊弄皇帝的東西,不過是又給了各鎮貪錢的名目而已。”


    “按旨意,麻城縣也要練五百練勇,並撤縣主簿,設練總一職統領練勇,且練總比照京營邊軍把總一職,品級定為從八品。”李長庚淡淡說道。


    “你說這個什麽意思?”梅之煥奇怪的問,難道李長庚還看的上這麽一個從八品的練總,或者說李家有子侄想要這個官?可李春江去了南京,李長庚兩個親兒子李春潮、李春泓也都一心科舉的。


    李長庚猛的提竿,一尾上鉤的鯉魚正被提出水麵。李長庚一麵收竿,一麵笑道,“是公輯,今早走之前,跟我說了一大通,最後提出來,想讓我幫個忙,讓劉鈞來當這個麻城練總。我是沒這本事的,這事還得找你,行不行,你一句話的事。”


    梅之煥笑罵,“你個老貨,什麽叫你沒這本事,行不行我一句話的事?要說起來,這九頭鳥隊還是你們李家名下的呢,劉鈞說來也是你李家的人啊。”


    “別這麽說,九頭鳥隊還是保生堡鄉團屬下呢,你才是劉鈞的老大。”


    兩人就這樣笑罵著,不過卻也都說出了一部份實話,不管怎麽說,如今的九頭鳥和劉鈞,在外人的眼裏,其實都隻是梅家和李家名下的一支隊伍而已,他屬於梅李兩家,而並不真正屬於劉鈞。


    “行不行,你一句話。”李長庚把鯉魚解下鉤子放入水桶裏。


    “當然沒問題,他有這個資格,不過他剛升了巡檢,現在還是個暫代呢。得讓他先真正坐上巡檢位置再說,然後再提練總。反正這練總除了品級,也沒什麽用,五百練勇,還不都是群湊數的農夫,一年也操練不了兩月,費錢費力費時,卻就是沒什麽卵用的樣子貨。”


    “我記下你的應承了,總之這事你是答應了的,到時要是沒辦成,我讓春江找你去,不關我事。”李長庚裝上魚餌,甩下鉤子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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