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江充那張驚懼的臉龐,劉據眼中卻浮現出了季平的音容笑貌。


    自他遷入博望苑那日起,季平就是他的從官。


    雖然是從官,但更多的時候,季平更像是一個慈祥的長輩,操持著博望苑的大小瑣事,從他的每一餐飲食,到他的每一件衣裳,所有的仆從與奴婢都由他總領,所有的事物都處置的井井有條,印象中從未出現疏漏。


    還記得上迴他被打入詔獄,出獄時那群因害怕主動請辭的仆從在府前鬧事。


    季平平日裏極少擺架子,心地也頗為柔軟,一時之間竟下不了狠心將這些人驅離,劉據當時隻問了他一句“我還能信任你麽”,便使得季平誠惶誠恐,發狠將那些仆從用棍棒打走。


    事後劉據還曾後悔過話是不是說的太重了。


    是不是應該讓郭振去做這件事,而不是為難季平這個老好人。


    盡管他心裏更清楚的是,身為自己的從官,將這種問題推到自己身上,無疑是犯了大忌。


    但出於對季平的了解,劉據卻難以對他動真怒,不自覺的就會嚐試去理解和寬恕這個服侍了他十餘年的老者,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這就是他的性格……


    “一路走好,季老,你應該還沒有走遠,還來得及收到江充的懺悔!”


    劉據緊緊握著劍柄,用力轉動了一下。


    “啊——!”


    佩劍的鋒刃在胸腔內攪動,江充忍不住的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創口立時有大量血液洶湧噴出,及時心中求生欲讓江充奮力捂住,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阻止生命的流逝。


    他甚至沒能撐過兩個唿吸,麵色與裸露在外的皮膚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徹底癱軟在地,口中隻剩下了出的氣,再無半口進的氣。


    然而他的眼睛卻依舊瞪得滾圓,死死的盯著劉據。


    那雙眼睛中帶著極為複雜的神色,和那張扭曲的臉合在一起,最終依舊隻用四個字就能概括——驚、懼、疑、震。


    他應該從未想過自己會是這樣的死法。


    在如日中天的時候。


    在天子甚寵的時候。


    在長安一眾王公貴族仰他鼻息的時候。


    在滿朝文武無人敢公開置喙的時候。


    就這樣如同一條喪家之犬一般,被當今太子當街刺死。


    直到意識徹底消散的那一刻,他都沒有想明白,劉據為何敢做出如此膽大妄為的事情來。


    難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天子欽點的繡衣直指麽?


    他奉皇命督捕三輔境內的盜賊,監察豪貴們的僭越行為,甚至他打了太子府的人,沒收了太子府的車馬,天子都隻會說一句“人臣當如是矣”,難道這個太子完全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麽?


    太子殺他,便是與天子為敵,便是打天子耳光!


    尤其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是在縱容三輔境內的盜賊,與天子決意約束的豪貴們沆瀣一氣,這是天子可以容忍的事情麽?


    哪怕天子對這個太子仍有期許與寵愛,恐怕在麵對此事時,也必須嚴厲懲治以儆效尤了吧?


    否則,皇權何在,天子威嚴何在?


    這個太子難道……一點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麽蠢事麽?


    ……


    終於。


    在江充的最後這一聲慘叫聲中,所有人石化的大腦才逐漸開始運轉。


    “這……”


    北軍的將領與士卒眼睛依舊瞪得很大,內心無法言喻的複雜與為難。


    我是誰?


    我在哪?


    我現在應該做些什麽吧,可是究竟應該做些什麽呢?


    “這……”


    被羈押的囚犯開始大口喘息,有些人已經缺氧。


    他們原本始終認為人不可能把自己憋死,但事實證明,那是因為他們之前沒見過太子,沒遇上能把自己驚嚇到忘了唿吸的事!


    隨即看到如同死狗一般癱軟在地,已經逐漸沒有了絲毫生機的江充。


    一種幸災樂禍與極度舒爽的情緒逐漸自內心深處升起……果然,惡人自有惡人磨,世道便是如此,繡衣直指又如何?


    “這……”


    過往的行人看向劉據的目光,逐漸投射出敬畏,隨即似是忽然迴過了身,加快腳步向遠處走去,到最後甚至奔跑起來。


    這就是太子麽?


    前些日子江充扣下太子府車馬,當街鞭笞太子詹事。


    而太子迴來的第一件事,竟是當街刺死江充,這不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是以血還牙以劍還眼,天下何來如此彪悍的太子?!


    傳下去,太子當街殺人,我親眼所見,我是見證者,我要將此事刻在墓誌銘上!


    “這……”


    郭振和二十名太子中盾亦是緩過神來,看向劉據的目光卻也悄然發生了巨大改變。


    在來之前,他們便已隱約猜到會發生什麽。


    甚至有人已經抱了死誌,隻求代劉據動手刺殺江充,替劉據承擔此事之後,劉據能夠好生安置他們的家人。


    畢竟江充如今在天子麵前紅的發紫,當街將江充刺死絕非小事,天子追究下來就算不是血流成河,相關人等也難逃一死。


    結果沒想到,劉據根本就不用他們代勞。


    他竟親自動了手,而且不留餘地,一擊必殺!


    現在劉據究竟在想什麽,接下來他會怎麽做,如何才能妥善處置此事,如何才能承受下天子的雷霆之怒……


    博望苑的天,會塌麽?


    “唰!”


    當著所有人的麵,劉據拔出了插在江充胸口的佩劍,在江充那撲棱蛾子一般的蟬衣上胡亂蹭了兩下,還劍入鞘。


    做完了這些,他側目看向一旁的北軍將士。


    “!”


    一眾北軍將士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竟無一人敢迎接劉據的目光。


    “不用為難,不必驚慌,做好你們的本分,去報吧,殺江充者劉據。”


    劉據咧開嘴對這些將士點了點頭,神色平靜的說道。


    “……諾!”


    為首將領身子一顫,當即單膝跪下行禮。


    殺了人還如此坦然的太子,比此前傳聞中的太子更加令人敬畏……他們不由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所有漢家兒郎都隻能仰望的故人


    ——大司馬驃騎將軍,霍去病!


    李敢打傷大將軍衛青,管你是誰,遑論後果,我必殺汝!


    江充扣太子府車馬,鞭笞太子詹事。


    我劉據,也必殺汝,迴京就殺!


    如此相比,竟是太子劉據更令人畏懼,事因、時機、場合、手段……全然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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