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的腦子轟一下蹦出許多白色兒的鴿子,嘰嘰喳喳地喊著“我喜歡你”,每一個還都長著在在的黑眼仁。

    她想起某嬰兒流著口水,看她給他換尿布。

    她想起了某娃娃爬著走,她一扯床單就匍匐著小爪子往後退。

    她想起了某寶寶牙床上長著一顆小苞穀米,拿她的手指頭磨來磨去。

    於是,這麽個人,啊呸,這麽個豆丁竟然說“我喜歡你”。

    阿衡黑線,看著演講台。那人一副我是優質美少年的模樣,四周,大姑娘小夥子吹口哨拍巴掌,吵得她腦仁兒生疼。

    阿衡吸了一口氣,這是我娃,怎麽也得給他留點兒麵子,於是臉上帶著神秘莫測的微笑,不動不怒,任由其他人審視。

    幸好這娃演講是最後一項,校領導們也一齊吸了口氣,本著咱是名校兼容並包的程度怎麽著也得趕q超b,於是裝作沒聽見,拍拍屁股,散會。

    其他人剝瓜子兒的剝瓜子兒,啃花生的啃花生,兩眼放光不懷好意地齊刷刷盯著她。

    阿衡悲憤,在心裏呐喊,校長爺爺您帶我一起去了吧。再抬頭,豆丁已經慢悠悠地往台下走。

    阿衡覺得自己精分了,她既想拉著豆丁好好罵一頓,又忍不住用慈愛的目光看豆丁。

    好糾結。

    豆丁慢悠悠,狀況外,晃啊晃就晃到她身邊了,然後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的位子上。

    她指著他:“你!”

    豆丁卻打了個哈欠,微笑,露出了細米一樣的白牙,輕輕嘀咕了一句:“阿衡,我累了。”

    然後,理所當然一點不覺得有代溝地摟著她的腰,趴在她的胸口……

    睡著了。

    大禮堂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眾人目光呆滯。

    阿衡咬牙想拍死他,握緊了拳頭到他發頂,滯了滯卻輕輕落下,撫著他的軟發,往懷裏帶了帶,扭臉淡定地報告:“他睡著了,真的。”

    “你們有啥事兒,等他醒了再說。”

    “嗯,都跟我沒關係,你們……找他。”

    阿衡覺得匪夷所思。

    懷中的這個人確實是她的弟弟,但是他睡得安穩悠哉,讓她覺得這逝去的五年比五個小時還短。

    似乎,沒有距離這種東西存在。

    可是他甚至比十三歲時高了一個半頭!連容貌都大半脫

    離了小時候的樣子,隻是依舊改不了嗜睡的老毛病。

    小時候他身體不好,冬天天又冷,她慣出來的老毛病,孩子不窩她懷裏睡不著覺。

    阿衡微笑地看著他的側臉,整個大禮堂人早已散盡,隻剩下初秋的和風。她拿起扶手上的白大褂披在他的身上,目光越發溫柔。

    低了頭的一瞬,眼角微微紅了紅,她甚至想對把在在重新帶迴她身邊的諸天神佛道一聲重謝。

    在她不知道這是言希的費心籌謀之前。

    雲在醒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他的第一句話是:“阿衡,我沒有做夢,真好。”他笑眯眯的,眼睛像有著碧波劃過的井中月。

    阿衡輕輕甩了甩有些麻的手,問他:“阿爸阿媽身體還好嗎?”

    他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說:“他們很好,阿衡。”

    “阿衡”兩個字,叫得字正腔圓。

    阿衡皺了皺眉:“雲在你喊我什麽?”

    阿衡小時候雖然和雲在親密無間,但是長幼齒序還是守得很好的。她做什麽事都以弟弟為出發點考慮問題,而在在也是一向不喊姐不開口的。

    他學她的語氣:“溫衡我喊你阿衡呢。”然後,笑得春花好像明媚了幾轉。

    他現在喊她阿衡。

    阿衡板臉,嚴肅地說:“雲在你再這麽喊我揍你。”

    這是當姐的尊嚴。

    雲在掩麵,一聲長歎:“我已經五年沒吃過梅花糕了。”

    阿衡瞬間沒了脾氣,愧疚地看著豆丁:“是姐不好,今年冬天一定給你做梅花糕。”

    他摟住她的腰,輕輕在她耳邊開口:“你沒撒謊吧?”

    阿衡耳朵發癢,覺得這孩子長大了,動作語言處處怪異。

    推開他,阿衡使勁揉了揉耳朵,正經開口:“我跟你撒什麽謊,多大的孩子了,還跟我撒嬌。”

    她在雲在麵前一向都是杠杠的大人模樣,這個同幼時父母的教養有關,她和在在背會的第一本書都是《三字經》。

    。。融四歲,能讓梨。弟於長,宜先知。

    。。父子恩,夫婦從。兄則友,弟則恭。

    。。長幼序,友與朋。君則敬,臣則忠。

    。。此十義,人所同。當師敘,勿違背。

    在在身體不好但十分聰明,學了一遍就背會了。而她另有練字

    的任務,數九寒天抄這一段不下十遍,手僵了也記到心裏去了,看見在在就條件反射地冬天讓梨夏天讓桃子。

    仔細想想,她對在在的好,似乎除了姐弟情深還有些強製教育的痕跡。

    阿衡越想越愧疚,覺得自己挺像不開明的家長,豆丁想喊個名兒怎麽了?於是微笑看著這少年開口了:“你要是喜歡,以後就喊我阿衡吧。”

    雲在笑了,目光如雲,溫柔之下深不見底,他說:“好。”

    阿衡看著他,從頭掃到尾,輕輕問他:“我之前問過醫院,他們說你做完手術已經痊愈得七七八八。你現在身體怎麽樣,還會經常喘不過氣嗎?”

    雲在蹙眉:“偶爾。”

    阿衡眼睛黯了黯,握住他的手卻沒說什麽。

    “你說,雲在是你弟弟,他看見你太激動,隻是在開玩笑?”小五傻眼,撓頭,小聲嘀咕,“怎麽長得帥的都是你家的?”

    小四淡淡開口:“玩笑開得有點大了。”

    三姐點頭:“阿衡一戰成名,這個話題,保守估計夠你璀璨三個月的。”

    大姐無影想了想,笑了:“要不是弟弟,和阿衡還蠻配的。”

    小五無精打采:“我本來還想看言希和雲在對決,結果,唉,是你弟。”

    小四說:“你確定他就是你說的那個在在?”

    寢室的人都知道阿衡的身世,所以雲在在她們心中還是很有存在感的。什麽懂事溫柔可愛純真,全是阿衡描述的,現在看來,跟台上的那個少年根本對不上號。

    阿衡納悶:“怎麽了,就是在在啊。”

    小四笑笑:“沒什麽,長大了自然和小時候不一樣。”

    在阿衡眼裏,在在卻還是小時候的在在,隻是不曉得小四這話從何說起。

    她打電話對言希說:“照片上的那個就是在在,我今天見到他了。”

    言希那邊有些吵,他輕輕地捂著手機,說:“你稍等。”

    阿衡似乎聽到了陸流的聲音。她雖然見他不過短短三麵,彼此說過的話不超過三句,但是卻不知為什麽,這個人的聲音深深地投入心底,像塊石頭。

    她依稀記得見麵禮的那枚tiffany,亮得耀眼。

    言希走了出去。

    夜色清冷,這一日是周末,陸流、思莞和他來酒吧談一樁生意。對方是個gay界人士,有些怪脾

    氣,非要到b市著名的同誌酒吧邊玩邊談生意。

    他說:“你剛剛說什麽,阿衡?”

    阿衡看看腳尖輕輕開口:“也沒什麽。”

    言希問:“你見到雲在了嗎?”

    她嗯了一聲。

    言希喝了不少酒,解了一顆襯衣紐扣,靠在糊著廣告紙的路口電線杆上。他微微閉上眼睛,問:“阿衡,你快樂嗎?”

    阿衡想著“快樂”這個詞,好像四分之三的喜悲隻和這個人有關係,她想起他的眉、眼、鼻子、嘴巴,說:“我快樂呢。”

    我快樂呢,因為言希還在。

    他聽不到這一句,卻依舊浮現出微笑,說:“阿衡我跟你保證,雲在這輩子都不會再離你而去,所以寶寶,永遠記住你這一刻的快樂,是最初,也是永遠。”

    她聽他喊她寶寶,心頭忽然有些堵得慌,她問:“言希,所有談戀愛的人都像咱們一樣的嗎?”

    不會接吻,沒有欲望,沒有肉體,除了思念就是寵溺嗎?

    都像咱們一樣嗎?她這樣溫柔帶著些稚氣難過地問他,他卻含笑說:“是的,都是這樣的,真的,寶寶,你信我。”

    這是個演戲成性的人嗬。

    他掛斷電話,手抹了一把臉,全是淚。

    霧氣中,背骨伶仃,轉身迴去的時候,陸流卻站在路燈下,臉半明半暗,看不清晰。

    計算機係2003級的魯兵下樓吃早飯的時候,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黑發姑娘,眉眼溫柔得像幅水墨畫。想了想,哦,是同寢室雲在在演講台上告白的對象,醫學院的學姐,好像是叫溫衡的。

    他走近,喊了一聲:“師姐好,您在這兒等雲在?”旁邊的人紛紛豎起了耳朵。

    阿衡笑了笑說是,隨即揚了揚手中氤氳著霧氣的早餐,輕輕開口:“順便給他帶點兒早飯。”

    魯兵“噢”,撓撓頭說:“我出來的時候雲在還沒醒,要不要我上去喊喊他?”

    阿衡微笑說:“不用,他身子骨不好,讓他多睡會兒吧。”

    魯兵剛跨上單車,想了想,問:“師姐您和雲在……”一圈豎著耳朵的路人越走速度越慢。

    阿衡眉彎彎的:“我是他姐。”

    “他姓雲,您姓溫,怎麽會是……”

    阿衡含笑,耐心迴答:“他的父母確實也是我的父母。”

    眾人點頭,哦,一個隨父姓,一個姓母姓。

    魯兵晚上迴寢室同雲在提起這個事兒,笑了:“雲在,你小子太能惡搞了,在大禮堂整這一出,也虧你姐脾氣好。”

    雲在有些小近視,本來戴著眼鏡在台燈下看書,聽見這話抬起頭,臉上一片冰冷,沒有平時掛著的笑意:“誰跟你說她是我姐的?”

    魯兵看他臉色變了,覺得莫名其妙:“你姐說的呀。”

    雲在眯著眼笑了:“那是個會騙人的女人,她騙你呢。”

    魯兵嘖嘖:“那是你女朋友了?你小子還真行,第一天告白,第二天人就提著早點來樓下了。”然後拐了雲在一肘子,擠眉弄眼,“你今天幾點下的樓,我下去那會七點半。”

    雲在看著書,說:“十點。”

    魯兵:“啊,這麽晚,那人早走了吧?”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魯兵起初自然認為阿衡等不到人就走了,可是一次又一次,一月又一月地在樓下看見那個傻師姐時,終於忍不住一腳踹向下鋪的被窩:“雲在你是豬啊,就知道睡,每次都讓一個姑娘家等你。等等等,我看她等得頭上快長蘑菇了!兄弟,容我提醒你,現在是十二月份,昨天才下過雪!”

    想起剛剛在樓下碰見溫衡的情景,魯兵就氣不打一處來。零下的天,一個姑娘家縮在原地,凍得直跺腳,大衣裏還裹著幾個熱包子和一杯熱豆漿。

    雲在被魯兵踢醒了,也不說話,打了個哈欠,開始慢吞吞地穿衣服。

    他走下去的時候溫衡還在,鼻子凍得通紅,僵著手從大衣裏摸索出裝早餐的紙袋子遞給他,還是燙的。

    習慣性地皺了皺眉,阿衡說:“我先去上課,你吃完也去上課吧。”然後,看著他穿的衣服搖搖頭,“不行,穿得太薄了,迴去再添件兒,啊,乖。”說完就匆匆轉身要離開。

    雲在看著手裏的紙袋子卻拽住了她的大衣一角,他笑著說:“阿衡,我明天不想吃包子了,你不要來了。”

    阿衡歎氣,豆丁長大了卻益發沒有小時候的乖巧。她問:“那你想吃什麽?”

    雲在沉默了半晌,輕輕低頭看著她的眉眼,他說:“我想吃你做的飯,我們搬出去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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