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暇的時候,阿衡蹲到小花圃中,拔掉一叢叢枯黃的野草,鬆著雪後的泥土。

    言希趴在二樓窗前望著她,手中開開合合著一個漂亮的盒子,哼著不著邊的曲調,天真不羈。

    那個盒子在太陽下閃著金色的光,隱約半透明的材質,裏麵似乎鑲嵌著一幅畫,強光之下瞧不真切。

    他打開盒子,問:“阿衡,要吃糖嗎?”從中拈出一顆糖果,悠悠達達地從二樓拋下,扔在阿衡翻新的泥土上。

    阿衡拾起,剝開糖紙塞入口中,卻險些齁了嗓子,皺眉:“怎麽這麽甜?”

    言希惡作劇成功,大笑:“我剛剛在糖罐子裏泡了半天。”

    阿衡無語,低頭團了殘雪,轉身砸向高處。

    言希猝不及防,臉接了個正著。看他狼狽了,阿衡也開始嗬嗬笑。

    言希無奈,用手抹臉,嘀咕:“個孩子,小氣的喲。”然後,又從盒中摸索出一個小東西,他說,“這次,接好。”

    白皙的臉微微發紅,轉過身,伸臂拉起窗簾,隔斷眼神。

    眼神這東西,於他,一向是個不容易消化的東西,尤其是麵對著一個讓你不容易消化的人。

    拋物線,在陽光中,耀眼的明亮。

    小小的銀色被擲到了她的腳邊,旋轉,安息。

    阿衡蹲在那裏,眯眼看了許久,陽光太刺眼,竟不自覺流了眼淚。有些髒的手拾起了那個小小、輕輕的環。

    一枚戒指。

    拇指,食指,中指,小指。

    一根一根,或寬或窄。

    隻剩下無名指。

    握入了掌心,不再嚐試。

    她抬頭看著二樓拉起的淡色窗簾,淺淺地笑了笑,拿出手帕包好,放入了口袋。

    然後,有一天,這戒指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溫某人很輕描淡寫地說她不知道丟到了哪裏,言某人捶胸吐血,說丫就從沒想過這是定情信物嗎啊?

    溫某人:“沒。我一直以為,那是個玩具。嗯,就跟紗巾一樣,你像妓院紅牌那麽隨手一丟,我也就是火山恩客那麽隨手一撿。”

    言某人悲摧了。

    於是,誰還敢說這倆是愛情,這麽狗血,這麽雷人,這麽找虐,這麽……喜感。

    迴校之前,溫家長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聲淚俱下——言希他真不是

    良配啊!

    阿衡迷茫:“這跟我有一毛錢關係嗎?”

    思莞皺皺皺,眉毛揪成了一坨,哀怨:“你和他,他和你,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

    阿衡說:“也沒什麽關係,你看過貓和老鼠吧,我是貓,他是老鼠。”

    思莞:“難道你們……其實隻是迫不得已住在同一屋簷下,其實言希一直很忌憚你、很恨你,其實你們一直是仇人……”

    阿衡瞅著他,淡笑:“是是是,我們是仇人。”

    多年後的多年,溫家雙胞胎纏著爸爸講故事,思莞不無感傷地講了關於貓和老鼠一對仇人。

    他媳婦兒直接噴了他一臉葡萄籽兒:“我怎麽覺得,你跟我看的不是一個版本?”

    思莞說:“怎麽不一版本了?我小時候掃過幾眼,不就是tom和jerry嗎,那個勢同水火……”

    他媳婦兒:“哦,我小時候也沒怎麽看過,隻知道,一隻小賤貓整天追著一隻流氓鼠,追呀追的,就沒消停過,還挺……那個啥的。”

    啥……感傷嗎?

    他們是演戲的,我們是看戲的,誰感傷,感傷什麽?

    阿衡迴校的時候,溫媽媽堅持要送她到學校。

    言希說:“我晚上有通告,就不跟著去了。”

    阿衡說:“好,冰箱裏做了一人份的排骨,晚上微波爐熱熱吃了吧。”

    言希刷牙,滿嘴白沫子,點頭。

    他洗臉的時候她出門,言希說一路順風,阿衡說謝謝。

    門合上,戲落幕。

    他嘴上的白沫子沒擦幹淨,探著頭,看著掩去玄關的牆壁,白得……真礙眼。

    鹵肉飯飛過來,喊著“阿衡阿衡”。

    言希笑。

    他說:“你知道阿衡是誰啊就喊。以前陸流教你喊他的名字的時候,桌子板凳抽水馬桶都是陸流。”

    然後,這個字也會定格,成為可怕的……叫作迴憶的東西嗎?

    她說,除非黃土白骨,守他百歲無憂。

    卻忘了問,誰先白骨才無憂。

    年後,言希很忙,很忙很忙,照辛達夷的話,老子還沒看清丫,丫嗖一下就不見了。丫以為自己是內褲外穿的蘇泊曼啊,那孫子擱中國就一影響市容。

    言希攤手:“我上午兩場主持,下午完成三百張的封麵

    ,晚上還有sometime,娃,不是哥不陪你玩兒,實在是沒那個精力。”

    抬腿,剛想嗖一下再飛走,被辛達夷一撲,抱住了大腿,聲淚俱下:“言希你丫不能這麽不厚道啊,兄弟這輩子就求你這一次!”

    言希:“放手。一個月前你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辛達夷說:“上次老爺子死活不給我創業資金,我是被逼得沒辦法了才找你借的。”

    言希冷眼:“誰讓你天天拍胸脯拍得梆梆響,爺我一定進機關,爺我一定光耀門楣,爺我一定要讓別人知道我是你孫子而不是你是我爺爺。我要是你爺早抽死丫了,說過的話就是個屁!”

    辛達夷訕訕:“不都是人妖勸我嘛,他說最近建築公司大有可為。反正我們專業學的都是這個,做好了一樣掙錢,一樣出名,還不用領著死工資看人臉色不是……”

    言希踢他:“我懶得理你們那點兒破事。去去去,別拉我褲子,有什麽話直接說,什麽時候跟陳倦一樣婆媽了?”

    辛達夷很婉轉地星星眼,看著言希比上帝還上帝,特誠懇:“美人兒,能幫我們做個宣傳嗎?下個月公司就要開業了。”

    言希:“你讓我戴個黃帽子穿著藍製服給你們建築小組招商,你他媽下一步還用不用我陪人喝酒?”

    辛達夷:“靠,老子是那種人嗎?就是指著你有名積點兒人氣迴頭客。你別把人想得都跟陸流、溫思莞一樣心眼忒多!”

    言希嘖嘖:“你真看得起自己,那倆早就修煉成蜂窩煤了,你跟人是一個噸位嗎?”

    辛達夷揉頭發,憨笑:“那你是幫了?”

    言希獰笑:“看心情看時間看酬勞。”

    辛達夷打電話:“阿衡啊,我跟你說個事兒……”

    言希咳:“明天下午後天上午,我就這兩塊兒時間。”

    辛達夷歡天喜地:“哦,是三姐啊不是阿衡,三姐您天津話說得真好聽,您問我找阿衡什麽事兒?嘿嘿,沒啥事兒,就是想她了。對,我是她兄弟辛達夷,我們在msn上聊過的,對對對,迴見哈。”

    言希咬牙:“靠,卑鄙到這份兒上,算你狠。”

    阿衡一直習慣在學校的公共電話亭給言希打電話。其實,通常大概基本上都是言希在不停bb,阿衡隻是附和,然後不停地向投幣口投幣,認真聽他說。

    有時候,他說的話她大多記不清楚

    ,後來迴想,隻剩下,自己不停投硬幣的聲音。

    叮,咣。

    藏在小小的電話匣子中,清脆的,載著溫柔,綿長。

    他說:“想你了。”

    阿衡無意中透過電話亭,看到了曾經親密的顧飛白和杜清散步在悠長悠長的學院路上,心中感慨原來物是人非是這麽個意思,然後嗬嗬仰著小臉對電話那端說:“我不想你。”

    “不想你,天天都打電話,你煩死了你。”

    天氣變暖了許多,江南漸漸複蘇,鳥語花香。

    言希的手機有些日子打不通,算算時間,好像是給達夷的公司做一個case,應該是沒空理她。

    可是之前,言希無論是在做什麽都會接聽的,阿衡想了想,覺得似乎奇怪了一些。

    她打達夷的電話,統共四次,前三次沒人接,第四次倒是通了,問達夷見言希了嗎。他卻支支吾吾了半天,說是言希發燒了。然後聽見嗤嗤啦啦的聲音,應是有人搶走了電話。

    是言希。

    聲音還好,就是帶著疲憊,他說:“阿衡,我沒事兒,就是發燒了,手機這兩天沒帶。”

    阿衡問他:“你發燒了?隻有發燒?”

    言希嗯了一聲,說:“我已經好了,這會兒有點困,補一覺,明天給你打電話。”

    阿衡鬆了一口氣:“噢,那你好好休息。”

    掛了電話,她拿著申請表,一陣風跑到李先生的辦公室:“先生,我想要報名參加誌願者小組。”

    那會兒,正傳播著一種全人類的傳染性的頑固型的病毒,世界衛生組織還沒定個好聽的學名,西方已經開始大麵積爆發,當時中國南方初露端倪。

    身為南方學術領頭羊,z大醫學院女教授李先生申請了一個科研小組,專題研究這種病毒,預備帶學生到輕症病房親自觀察。院裏報名的人很多,倒不是不怕死,就是跟著李女士一同出生入死,以後保博交換留學就有著落了。

    阿衡很爭氣,期末年級排名又一路飆迴第一,也算有了資格。隻是李先生看見她,直搖頭歎氣:“哎,現在的孩子,怎麽功利心一個個這麽重?”李先生對阿衡有固有的壞印象,所幸,得意門生顧飛白沒有一條路走到黑。

    阿衡抬眼,清澈的目色,訥訥:“先生,我們去,是要照顧那些因為發燒得肺炎的人嗎?”

    李先生皺眉,說:“不止這些

    ,重點是研究病毒。”

    阿衡有些尷尬,低聲:“先生,我確實是目的不純,也確實沒有想要研究出這是個什麽病毒。我隻是想要照顧那些病痛的人,不知道可不可以?”

    李先生微愣,卻緩了顏色:“為什麽?”

    阿衡摸摸鼻子,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個衝動,呃,先生,您知道衝動吧,就是很想很想認真做一件事。”

    李先生笑:“一定有源頭的。”收了申請表,揮揮手,讓她離去。

    然後,阿衡想啊想,這衝動還真是……莫名其妙。

    言希發了燒,她離他甚遠照顧不到,便想要照顧和他一樣生病的人。好像,她這樣盡心了,別的人也會同樣盡心照顧她的言先生似的。

    唯願,人同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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