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去接那個人的時候,被爺爺逮個正著。

    老爺子鐵青著臉瞪著她,在醫院門口看了半天。怒火中燒了,恨不得把信扔到她身上,隻說了一句話:“這就是我教的好孫女!”

    思莞在一旁使眼色。

    阿衡抿了嘴,微笑:“爺爺,您生我的氣了?”

    溫老掃了一眼身旁的思莞,心頭有些無名火。阿衡這麽乖,卻能寫出這麽要挾他的絕情信,左右還是和這個臭小子脫不了關係。

    他是存了私心,想讓言希離思莞遠一點,但是卻並非存了惡意。到了孫女眼中,竟然大惡不赦了。

    小孩子心思單純,未經大人引導,把事情弄擰了,絕非他的本意。況且,孩子已經在信裏把話說到了這份上……

    “你先迴家。”老人想了想,對著思莞開口。

    思莞訕訕,摸摸鼻子,擔心地看了阿衡一眼,乖乖離開。

    “你還真準備跟爺爺玩這個,帶著言希離家出走?”溫老見思莞遠去,歎了口氣,看著孫女的眉眼,有五分和亡妻相似,語氣也軟了下來。

    阿衡凝著小臉,噘了嘴:“爺爺反正隻疼思莞不喜歡我。我正好和言希做個伴,不礙您的眼。”這番孩子氣,她在溫老麵前,還是第一次。

    到底是自己的親骨肉,又是孫輩,老人聽著聽著幾乎有些想笑了,也真笑了出來,罵道:“我要是真不疼你,你拿封信也就嚇唬不住你爺爺了!”

    阿衡微笑,帶了小小的討好:“本來就沒打算嚇爺爺,我是真要帶言希走的。”

    溫老冷哼:“你是真孝順!”

    阿衡隻笑,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她寫那封信,所想的,從一開始就是雙贏的局麵。她雖然有那麽一瞬間,動過念頭,想著和言希一起分食最後一塊麵包,餓死也是好的。但是,她受得那份苦,言希自幼嬌生慣養,又怎麽受得了。

    “算了算了,我們這些老家夥上輩子欠了你們這些小東西。”溫老歎了口氣,哭笑不得,“我一會兒找人給小希辦出院手續,言家那邊由我去說,你去把他接迴家吧。”

    阿衡的眼睛亮晶晶的。

    老人無奈,笑著摸摸孫女的小腦袋:“你握著言家的鑰匙三個月沒還,真當爺爺老糊塗?”

    阿衡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白淨的麵龐上帶了難得的窘迫。

    溫老正了顏色,認真對阿衡

    開口:“既是你選的路,後悔了,也沒有退路,知道嗎?”

    她去接言希的時候,滿眼的白色,看起來,眼睛實在有些痛。

    三個月,實在不短。她的戰役,迂迴忍耐了三個月,最後終於大勝。

    趴在窗外,那個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柔軟而幹淨,蜷縮著身子,熟睡著。左手食指勾掛著七連環,銀色的,在日光中閃著明媚蕭索的光亮。

    她幾乎看得到背對著她的,被陽光打散的黑發。

    阿衡走了進去,床頭放著一杯水和一把藥片,白色的、黑色的、褐色的。這可真糟糕,都不是他喜愛的顏色,不曉得他平時有沒有乖乖吃。他的唿吸很輕,安靜的,是清恬的氣息。

    她抓住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一點點相合,溫柔地,而後,錯了位,緊握,十指相扣。

    已見青筋,骨細硌人。

    他又瘦了許多。

    仙人掌留下的疤,已變成一條條細索的暗痕,有些猙獰。

    與言凡?高的畫著實有些不符。

    所以說,生活不能假設,假設出來的,預料了結局,饒是皆大歡喜,卻永遠有一絲瑕疵。

    她有些疲憊,看著他,安靜的。沒有白天黑夜,不停地注射藥物,不停地睡眠,連夢都不會做。

    言希,你是否……想過阿衡……

    她輕輕晃著他。沉睡了的那人,由於藥效,難以醒來。

    她輕輕攬起他的身子,輕輕讓那人靠著自己,雙臂擁抱著,緩緩地拍著他的發,溫柔的指溫:“言希,快些醒過來,我們該迴家了。”

    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也是這樣嫉妒地看著她溫柔地抱著哄著那個賴床的娃娃,她說:“寶寶,起床了,要上幼兒園了。”

    他則是上手直接蹂躪娃娃:“呀,起來了起來了!老子都沒這樣的好待遇!”

    她卻笑。笨蛋,我也曾經這樣寵著你,隻是,你可曾記起?

    他醒來的時候,全身都是溫暖好聞的氣息,睜開眼,迷迷茫茫地,看到一個人。

    她的眼睛,那樣溫柔,帶著倦意,似乎好久,都沒有人這樣看過他。

    他揉了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她,很久很久。

    然後,輕輕昂起了頭,微涼的體溫,淺淺的吻,印在她的眼皮。

    癢癢的,軟軟的吻。而後,他像個小孩子,笑

    了起來,從她懷中掙開,天真而靦腆。

    阿衡愣了,無奈,又不好跟他計較什麽。

    因為,三個月,足夠他忘記她幾千次,她端足架子訓他,也是浪費口舌。

    然後,她猜想,他一定是把自己當成了散播愛的天使,把吻當作了任務。

    於是,她也笑了,牽著他的手,開了口:“言希,我們迴家。”

    他望了她一眼,卻低著頭晃蕩起七連環,看著一個個小環,隻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依舊,是從前的模樣。

    抬眼,爺爺和鄭醫生已經站在病房前。

    她拉著他的手,他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後,認真地玩著七連環。

    鄭醫生眼睛有些發亮:“難得,今天言希這麽聽話。平常醒了,總是要哭鬧一陣子。”

    阿衡皺眉:“言希受傷了嗎?”她知道天武收拾病人的手段,不聽話的,總要綁了,然後打鎮定劑。

    鄭醫生有些訕訕:“並沒有流血。”

    阿衡撩開言希的衣袖,白皙瘦弱的手臂上,都是麻繩捆綁後留下的青青紫紫的瘀痕。

    心裏一陣疼,阿衡黑了小臉,禮貌上說了幾句話,但是氣氛終究冷了下來。

    平常言希磕了碰了,她雖然嘴上每每罵少年不小心,但是磕在了哪個欄杆上,碰到了哪個椅子,心底卻總要詛咒那些椅子欄杆十遍八遍的。

    阿衡向大人道了別,跟爺爺說了在外麵等著,隨即垂著頭,一邊詛咒鄭醫生,一邊拉著言希的手往外走。

    溫老笑了,怎麽看不出阿衡的那點小心思:“小鄭,孩子在家慣壞了,你不要見怪。”

    鄭醫生望著兩人遠去的方向,微微一笑:“如果是她,我怎麽會怪。溫老可知道言希每次哭鬧些什麽?”

    溫老搖頭。他料想不出,病人實在反複,這怎麽能猜得出。

    “不要忘了,不要忘了,阿衡,阿衡,阿衡……”鄭醫生喃喃,學著那人的語調。

    他抱著頭,瞳孔那樣渙散,多麽不舍得他的寶貝。不要忘了他的阿衡,可終究,漸漸忘卻。

    因為,他已經忘記如何說話。

    所以,如何才能開口喊出阿衡。

    她教他說話,他看著她,隻是笑,大眼睛幹淨而無辜。

    她喂他吃飯,指著排骨:“排骨,排骨,言希,你最喜歡吃的排骨,跟

    我念,排——骨——”

    言希歪頭,不說話,隻張大嘴,咬住她伸過去的裝了排骨的勺。

    她拿著牛奶,故意不給他:“言希,你的巧克力牛奶,牛奶,這是牛奶,念了才給喝。”

    言希看著她,迷迷糊糊地,卻搶過了玻璃杯,咕咚咕咚地喝著,喉頭發出很響的響聲。

    阿衡抽搐了唇角,不是這樣的聲音。她想了想,和顏悅色,又教他:“言希,言希,言希,這是你的名字,知道嗎,言——希——”

    她拖長語調,念得很清晰好聽,仔細地觀察他的表情。

    他有些茫然,然後,很用力很用力地想了,乖巧地遞給她剩下的半杯牛奶,忍痛割愛。在他的心中,牛奶和言希是等同的概念,他以為阿衡要喝他的牛奶。

    阿衡沮喪了,自暴自棄:“阿衡,阿衡呢?算了算了,你要是記得,我跟你姓。”

    那少年想起什麽,恍然大悟,笑得堆起半邊酒窩,孩子氣地拍手,輕輕地溫柔低頭,六公分的距離,淺淺吻上她的眼皮。

    涼涼的、癢癢的。

    阿衡等同於親吻嗎?

    阿衡上學的時候已經不能帶言希,因為言希開始害怕到人很多的地方。

    除了一年固定的幾場音樂會,溫母並不忙,便在阿衡上學的時候把言希接到家中照顧。她又買了一部手機給阿衡,如果言希哭鬧的話,會及時打電話給她。

    溫母總是笑,好像又重新養了一個娃娃。

    思爾撇嘴,哪有這麽大的娃娃。

    思莞想起什麽,有些悵然,望著阿衡,頗不是滋味。

    阿衡心中對母親十分感激,溫母卻笑著搖頭:“十七年還頂不過兩年,小希當真是個白眼狼。”

    溫母按著阿衡的吩咐教言希說話,言希卻總是不理會,坐在電話旁,不眨眼睛地盯著。

    鈴聲響了,龍眼般的大眼睛笑得彎彎的,搶著接電話,可總是陌生的聲音。於是,他扔了電話,噘嘴,轉身,留下一片灰色的陰影,十分之哀怨。

    溫母大笑:“我的寶喲,不是阿衡,你也不能扔電話呀。”

    她來了興致,教言希記阿衡的手機號碼:“136xxxx6196,寶,記住了嗎?”

    溫母念了一遍,廚房裏張嫂喊人,便停了,走到廚房。

    迴來的時候,言希正抱著電話,笑得嘴幾乎成了心

    形。

    電話裏:“喂,喂,喂,媽媽嗎?喂,信號不好嗎?媽媽,言希不聽話了嗎?”那樣溫和軟軟的聲音,正是阿衡。

    溫母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孩子歡喜天真的容顏,話筒中的另一端很遠又很近,眼淚,一瞬間流了下來。

    “沒有,他很聽話很聽話。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乖乖地想著你。雖然,不知道怎麽開口,怎麽念你的名字。”

    可是,你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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