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裏不是人間的水,那些痕跡消散的也極快,白蓮花的香味也是如此。


    那道劍光在幽暗的夜空裏消失,井九的身影浮現出來,望向昏暗的四周。


    他沒有來過冥界,不知道那些通道的具體位置,但知道該如何迴到人間,隻不過從冥界往人間的通道有很多,最重要的也有近十條之多,白淵會去哪裏?是千裏風廊還是另外兩處大漩渦?


    他下意識裏翻開手掌,卻沒有任何事物出現,才想起來寒蟬已經隨著雪姬去了外界。


    數隻看不見的蚊子離開掌心,向著高空飛去,他的眼裏閃過一抹明亮的光線,確定了方位,便把那些蚊子重新收了進去。


    冥界與人間之間有深淵,有空間碎片,也有浮島一般的堅硬崖壁。


    劍光閃動,他出現在一道崖壁之前,看著那層透明的、如琉璃般的事物,微微皺眉。


    這裏是鎮魔獄的最下方,是世間最堅固的屏障,但對現在的他來說,沒有什麽是破不了的。


    他之所以皺眉,不是覺得很困難,而是不喜歡。


    擦的一聲輕響,透明的琉璃上出現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細痕。


    除了那些看不見的蚊子,大概也隻有那道劍光能穿過去。


    ……


    ……


    朝陽已經升起,朝歌城從沉睡中醒來。


    太常寺經過百餘年的風雨洗禮,已經不像重修後那般生硬,多了些曆史的滄桑意味。後院通往鎮魔獄的石板通道上滿是沉重的車轍,園子裏的紫色野花生得極好,不知因為什麽原因,從來沒有被采摘過。


    微風輕拂,一抹劍光照亮太常寺黑沉的屋簷,仿佛死去的蒼龍將要醒來。


    井九站在那片紫色野花之間,自然想起當年在鎮魔獄裏的那段歲月,想起了那個朋友。


    隨著微風的吹拂,那道劍光在朝歌城裏穿行著,極其幽暗,根本無法被看到。


    劍光飄過曾經種著一株海棠樹的井宅,井宅對麵那座被搬過來的淨覺寺大殿,那座太平真人曾經喝過茶的酒樓。


    當然還有那座皇城。


    這裏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沉睡很多年的地方,在這裏發生過很多故事,在這裏生活著很多人。


    太後娘娘坐在窗前,看著牆上的那個禪字,神情有些癡怔。


    顧盼站在城牆上注視著繁華的朝歌城,鬢角的霜發被照的極亮,眼神極其平靜,似乎正在欣賞自己守護的人間。


    舊梅園外的街邊,那些擺攤的人們彼此打著招唿,揉了揉困倦的臉,準備開始今天的騙錢生涯。


    早點鋪裏的蒸氣已經散去,最後的半籠牛肉包子冷靜地擱在案上,包子表麵沁出如血般的油湯,看著極其膩人。


    街對麵一個小乞丐看著那些牛肉包子,不停地吞著口水。


    春日照著朝歌城,一切都是那樣的安寧、美好,當然也有醜陋,各自如常。


    有些人知道昨天青山那邊發生了大事。有些人看到了昨天的奇異暮色。但他們並不知道這個世界正在毀滅。


    景堯以及朝廷使團還在迴來的路上,顧清也沒有迴到朝歌城,因為他來的太快。


    昨夜他讓顧清離開青山趕迴朝歌城的時候,至少在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想過要自己來拯救這個世界。


    劍光在朝歌城裏穿行,井九看到了這些畫麵,同時仿佛看到了很多時光碎片裏的畫麵,然後想了很多事情。


    趙臘月都想不明白他為什麽願意冒著如此大的風險來救世,他自己也很難說清楚,大概與因果有關。


    想要把這些緣由解釋清楚,他還需要再想一想,當然,不需要想他也知道自己想這樣做,那就夠了。


    數息之後,井九便看完了整座朝歌城,確認白真人不在此間。


    在如此短的時間裏他還能想這麽多事,生出那麽多迴憶,還是因為那道劍光太快。


    ……


    ……


    朝歌城外有座棋盤山,山裏有間小亭子,早就已經被朝廷封了起來,在修行界與棋道高手們的心裏,這間亭子是聖地。


    亭子裏有張棋盤,盤上的黑白棋子仿佛兩軍對壘,其間隱著無數鋒銳,甚至可以說是風雷。


    忽然,那些棋盤上的黑白棋子被一道劍光照亮,頓時變得生動無比,仿佛要活過來一般。


    那道劍光穿過無數株青樹,留下無數片落葉,向著東北方向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天空裏。


    劍光再次出現時,已經到了千裏風廊。


    一天一夜之後,這裏的風已經不再那般可怕,但依然唿嘯如刀。


    客棧牆壁上到處都是裂口,很多木板甚至直接斷裂開來,道旁的青樹更是早已倒在地上,看著極其慘淡。


    劍光沒有在客棧處停留,直接隨風進了千裏風廊深處,在那片蓮池邊才停下。


    “原來已經來過了……”


    井九看著湖麵上那些殘破的荷葉默默想著。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湖底隱有暗流,而且不是水流,依然是風流。


    他看似平靜,眼底卻有著掩不住的疲憊與倦意。


    他的白衣被風拂動,如戰場上被無數枝箭射穿的旗,破爛不堪。


    離開青山後,他去了東海畔的通天井,去了大海深處,又去了冥界,殺死了大祭司,斬殘了冥師,最後重新迴到人間,看了一眼朝歌城,這時候才第一次停下腳步。


    事實上,做完這一切他隻用了小半個時辰的時間。


    這是朝天大陸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


    那夜柳詞的劍光也不及此。


    這是真正的神跡。


    至此,他再如何了不起,也劍意將盡,需要休息片刻。


    井九走在湖麵上,一身風塵,如自無數年後歸來的仙人。


    破荷微顫,水波微動,遠處的墨蛟探出頭來,對著他恭敬行禮。


    便是走路,也是極快,沒用多長時間,他便來到了千裏風廊的盡頭,看到了那座比自己的衣服還要破爛的石山,看到了石山四周比自己還要疲憊的一茅齋書生們。


    還有那個渾身浴血的聖人。


    布秋霄的血就沒有停過,就算偶爾凝結,也會被他自己重新割開。


    因為隻有聖人血才能封住這條通往冥界的通道。


    可是此時他身上的血未免也太多了些。


    那些血裏泛著金色的光澤,與仙氣竟有些相似,隻是那座石山裏的血跡已然黯淡,金色光澤幾乎快要看不見了。


    這種時刻,自然沒有什麽時間寒喧,更不需要說什麽恭喜。


    井九問道:“她為何如此之快?”


    “有仙氣加持的天地遁法,沒有你快,但也很快。”


    布秋霄望向不遠處奚一雲已經冰冷的身體,說道:“她偷襲傷了我,但我還能撐一段時間。”


    井九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看到了十幾具一茅齋書生的屍體,沉默片刻後說道:“你可能還要再撐兩個時辰。”


    布秋霄看著他的臉,問道:“你還撐得住嗎?”


    井九說道:“應該可以。”


    ……


    ……


    整個朝天大陸,甚至應該說整個天地,這時候都已經陷入了僵局。


    以天地為爐,這真的是絕世手段。


    有能力改變當前局勢的真正強者,都因為各自的原因無法離開所在的地方。布秋霄無法離開千裏風廊,巨人無法離開大漩渦,曹園無法離開冥界,青簾小轎無法離開通天井,因為他們要讓這個世界繼續存在下去。


    可是他們能撐多久呢?最關鍵的問題是,井九還能撐多久呢?


    白真人迴到人間後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來到一茅齋,重傷了布秋霄這位新晉的聖人,接著便消失在了天地間。


    很明顯,她就是要等著井九撐不住,等著這些絕世強者們撐不住。


    井九如果不想轉身,便必須在這兩個時辰裏找到她,殺死她。


    問題是白真人這時候在哪裏?


    劍光照亮湖麵的荷花,照亮石山裏的那些血跡,照亮了一茅齋書生們的眼睛,然後照亮了雲夢山裏終年不散的雲霧。


    ……


    ……


    中州派的雲船還在路上。


    因為童顏的緣故,井九與柳詞曾經進過一次雲夢大陣。


    即便沒有這些前提,現在世間又有什麽陣法能夠擋住這道劍光?


    通天殺陣都不行,雲夢大陣自然也做不到。


    雲霧微微下陷,然後生出一個極小的細洞。


    緊接著,某座山穀高台邊的一棵樹斷了,溪水也斷了,地麵出現一道裂縫,向著深處延伸而去,不知到了何處。


    這裏是地底的最深處,也是雲夢大陣的最深處,這裏有著最深的夜色,卻又有著最美麗的星空,仿佛能夠從人間通往仙界。


    淡淡的霧氣裏,有道極其龐大的身影,散發著難以想象的威壓。


    “景陽!你也太囂張了吧!”


    如雷般的怒吼撕碎了所有的霧氣。


    麒麟終於顯露了真身。


    很難用言語來形容。


    如果說屍狗像是一座黑色的石山,麒麟就像是那座黑山上掛滿了彩色的幡,還鑲篏著各式各樣的寶石,明**人,寶氣十足,令人望而生畏,卻又讓人覺得極其醜陋而惡心。


    但不管它究竟是美是醜,終究是朝天大陸最古老的生命,最高階的神獸,擁有著翻天覆地的威能。


    放眼世間,除了雪國女王還真沒有誰敢說是它的對手,屍狗能夠對它形成震懾,也是因為屍狗打起架來更不要命。


    井九看著它的眼裏卻沒有任何警惕,平靜問道:“白淵究竟在哪裏?”


    麒麟沉怒說道:“我怎麽知道?”


    井九說道:“如果知道我要殺你,她會不會現身?”


    麒麟就像是聽到世間最荒唐的言語,大笑說道:“就算你是萬物一,難道就能輕易地殺死我?不要忘記我是真正的神獸!我真正的境界本事,你根本沒有見到過,以為快就了不起嗎?哈哈哈哈……”


    它的笑聲忽然戛然而止,眼裏驟然出現不可思議與憤怒的神情。


    井九不知何時張開了右手,掌心擱著一隻古意盎然的鍾。


    景雲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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