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雪原已經平靜了很長時間,各宗派的修行者都迴山了,白城周遭變得安靜很多,但城裏卻因為迴來的信徒變得更加熱鬧。


    隻有那道山崖前的小廟依然如過去的這些年一樣,不熱鬧也不冷清,那尊金佛隻是平靜而肅穆地注視著北方。


    連三月走進小廟,在門檻上坐下,隻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對著雪原,而是對著廟裏的那尊金佛。


    井九站在廟外的平地上,看著雪原方向,不知道在想什麽。


    連三月什麽都沒做,隻是靜靜地看著金佛,偶爾換個姿式,偶爾笑一笑,顯得很開心的樣子。


    刀聖曹園的聲音在小廟裏響了起來,往年渾圓而若有缺的聲音,今天滿是缺口,顫抖的非常厲害:“你不喜歡吃黃瓜,那吃蘿卜好不好?”


    連三月笑了笑,看了眼案前那根水靈靈的蘿卜,說道:“很多年前,我對你說要不要去南邊。”


    那道聲音顫的更加厲害,說道:“你怎麽就不喜歡吃蘿卜呢?”


    連三月說道:“不要再重複了,我知道你這時候很緊張。”


    曹園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當時以為……你喜歡守在這裏的我,雖然我守在這裏不是為了你。”


    連三月說道:“如果你當時答應跟我走,我們應該會同行一些年。”


    曹園很認真地說道:“我很後悔。”


    連三月忽然轉頭對井九說道:“你走遠點。”


    井九便去了千裏之外。


    連三月說道:“我有些累,想睡會兒覺,你抱著我好不好。”


    曹園顫著聲音說道:“好。”


    連三月在佛前躺下,慢慢閉上眼睛,香甜地進入了夢鄉。


    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連三月睜開眼睛,說道:“我走了。”


    曹園顫著聲音說道:“好。”


    連三月走出了小廟。


    井九迴到了小廟前。


    曹園對他說道:“謝謝你。”


    井九沉默不語。


    曹園接著說道:“謝謝你還活著,可以陪陪她。”


    隻要她開心就好。


    連三月轉過身來,看著他說道:“不要這麽說,你陪我的時間可比他長。”


    ……


    ……


    離開白城,井九與連三月去了居葉城。


    他們沒有吃火鍋,而是吃的手把羊肉,連三月覺得這樣才痛快。


    井九靜靜看著她吃,也覺得很痛快,然後被她有些不耐煩地塞了顆糖蒜。


    糖蒜又酸又甜,含久了有些苦。


    吃完羊肉,他們開始逛街,就像在三千庵裏遊湖一般,連三月很自然地伸手牽住他的衣袖,臉上滿是小女兒的神態,很是開心。


    她從來不會主動牽他的手,反正用不了多長時間,井九就會主動握住她的手。


    離開居葉城後,他們又去了好多城,就像那幾年一樣在世間隨意行走著,看了一輪的春夏秋冬。


    再次迴到大原城外的三千庵時,又是一個春天,白早還在沉睡。


    “這孩子某些方麵真的有些像我,就是太柔弱了些。”


    連三月站在窗前,看著雪繭裏若隱若現的身影,說道:“你以後對她好些。”


    井九沒有說話。


    湖邊有些安靜,柳枝輕拂水麵,蜻蜓落在水麵,青蛙跳進水麵,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


    連三月說道:“我想聽琴。”


    井九說道:“我們都不會。”


    ……


    ……


    大原城有位李公子極為出名。


    因為他的父親曾經是大原城守,也因為鹿國公對他的諸多暗中照拂,在城裏經營著幾家古董行,來往皆是名流,真可謂是一等清貴。


    他年近半百,身體卻是極好,看著極為精神,還是被稱為公子,也不覺得奇怪。


    隻是不知為何,他始終沒有成親,鬢角很早便染了霜雪,看著便有幾分孤苦。


    去年深春的時候,李公子忽然有些莫名心悸,請了大夫來看,也沒有任何說法。


    要知道他已經很多年都沒有病過了,自從那年接到天上落下的那瓶丹藥之後。


    心悸就這樣持續了整整一年,又到了初春時節,非但沒有緩解,反而更加嚴重,讓他時常夜不成眠,虛汗直出。


    為了讓精神好些,他打起精神,帶著管家出了大原城,準備去山裏遊玩幾天。


    大原城外有好些名勝風景,他卻如往年一般,很自然地走上了那條道路。


    管家早就已經習慣,不以為異,抱著古琴跟在身後。


    入山繞穀,迎麵便是一方蓮池,李公子來到水畔,看著水麵的青青蓮靶,想著盛夏時的風景,不由露出微笑。


    盛夏時便有蓮花,風景更好,他當年便是貪看風景落入水裏,然後見到了一生無法忘懷的仙女。


    離開蓮池,繼續沿著山路行走,待到山窮水盡處,有一片青草,青草裏臥著塊石頭,上麵寫著兩個字。


    “三千。”


    看著那塊石頭,李公子忽然覺得心悸更盛,甚至有些疼痛起來,臉色驟然蒼白。


    管家看著他情形,趕緊上前扶著,詢問要不要歇息,然後去尋個大夫。


    李公子有些粗暴地把古琴從管家手裏搶了過來,然後讓他不要跟著進去。


    ……


    ……


    三千庵的師太們對李公子很熟悉,因為他經常捐些東西,而且每年都會來彈一次琴,偶爾也會飲醉之後一人來此孤坐。


    按道理來說,她們應該會很歡迎他的到來,但今日情形有些特殊,隻能麵帶難色地把他攔在了小橋前。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清冷而毫無情緒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讓他進來吧。”


    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李公子的身體便僵住了。


    恍若隔世。


    對他來說,這就是一世。


    李公子有些虛脫,雙腿一軟便跌坐在了地麵。


    他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些什麽,或者說能說些什麽。


    他用擅抖的手指解開琴囊,取出古琴擱在膝上,又用顫抖的手指調整個琴弦的位置,務求要奏出今生最滿意的琴曲。


    “不要著急。”那道女子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李公子沉默了會兒,緩緩唿吸數次,終於冷靜下來,手指落在弦上開始撥動琴弦,琴聲漸起。


    腳步聲輕響。


    連三月從橋那邊走了過來。


    李公子不敢抬頭,隻能看到裙裾一角,手指卻控製不住地再次顫抖起來,曲不成調。


    “慢慢來。”連三月說道。


    李公子深深地唿吸了數次,終於敢抬起頭來,直視連三月的臉與眼睛,漸漸冷靜。


    連三月看著他,眼裏流露出欣賞的神情,說道:“仙人殊途,說的是壽元的關係,我當年沒想明白,總以為你會比我先死很久,那便無甚趣味,早知是如此,當年我就應該留在大原城聽你幾年琴也是好的。”


    李公子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因為他是聰明人,聽懂了仙女的意思。


    井九在橋那邊靜靜聽著連三月的話,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沒有嫉妒,什麽都沒有。


    李公子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眼睛,平靜地開始彈琴。


    琴聲淙淙如流水。


    還是那首良宵引。


    ……


    ……


    良宵漸至,夜色深沉。


    連三月望向井九問道:“我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井九沒有迴答這個問題。


    連三月接著說道:“我喜歡很多事物,很多人,在世人看來,這是不是水性楊花?”


    “隻要你活著,做什麽都行。”井九說道:“我可以給你找幾萬個男人或者女人。”


    連三月挑眉,說道:“想死啊你?”


    井九嗯了一聲。


    “真是孩子氣,明明是世間最怕死的人,偏要說這樣的話。”


    連三月摸了摸他的臉,說道:“當初我去白城玩,你氣的要死要活,每天都去找南忘要酒喝才能睡著,但酒醒後,你連她都避之不及,哪裏還會想到死字?”


    井九說道:“那時候我隻是覺得他太喜歡打架,而你又打不過雪……女王,比較擔心。”


    連三月微笑說道:“當年的你太孤獨,才會養成這種怪異的性子,但這一世不是很好?你有那麽多徒弟,我也就放心了。”


    話語裏有情意,琴聲裏也有情意,她轉身望向橋那邊,看著依然在彈琴、手指染血而不自知的李公子,說道:“你不要吃醋,要知道你對我是特別的,原因說來俗氣……因為你比我強,而且曾經是我的求不得。”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我當年與你分開,是覺得這樣下去你會無法飛升,我不想這樣。”


    連三月靜靜看著他說道:“飛升有什麽好處?”


    井九說道:“隻有一直活著,才不會分離。”


    分開,就是為了不分離。


    “如果早知道我飛升會激得你冒險提前,我會等你。”


    對井九來說,這是他最動人的情話。


    我會等你。


    “嗯。”


    連三月牽起他的手,輕輕靠在他的懷裏,說道:“這次不用等我了,我在來世等你。”


    然後,她變成了無數道金光,漸漸散去。


    散到天空裏,那便是晨光。


    太陽照常升起。


    琴聲嗚咽。


    李公子痛哭失聲,一夜白頭。


    青兒淚流滿麵,一夜便懂了人的苦處。


    白城迎來了一場地震。


    一道雪亮的刀光直入雪原深處。


    不知何時迴。


    不知是否一去不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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