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景陽真人假洞府開啟的那一夜,禪子第一次看到井九,然後用蓮雲護了這個“晚輩”一程。


    在梅會的時候,井九在道戰裏寫下點點血梅,再次引起他的注意。


    前些年在果成寺,麒麟化身前來,太平真人與玄陰老祖暴起出手,卻都铩羽而歸,出手的是柳詞與神皇,但井九卻是關鍵人物。


    西海之役,一道劍光縱橫天地,春雨過後,這個年輕的“晚輩”便成了青山掌門。


    萬事禁不住想。


    禪子早就在懷疑井九的真實身份,但他沒有寫信去問,因為他覺得自己的懷疑很荒唐。


    就像南忘那樣,就像過冬那樣。


    前世與景陽越熟悉、越親近的人,越無法相信這件事。


    就算朝天大陸的人都死光了,濁河斷流,極北處那座雪峰崩塌,大漩渦消失,景陽怎麽可能敗呢?


    於是禪子也接受了那個傳聞,或者說強行用那個傳聞來說服自己。


    井九是景陽留下的血脈,得了他的真正衣缽與留下的寶物,所以修行破境的速度才會如此驚世駭俗,震古爍今……


    直到今天,他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心神受到了極大衝擊。


    說什麽禪法精深,道什麽不動無念,終究也要以觀東海才能平複心神。


    滾燙的茶倒入杯中,散發著淡淡的白煙,就像晨時海麵的霧氣。


    禪子的視線穿過那些白霧,落在井九臉上,聲音如眼神一般深靜,卻又充滿不解:“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井九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水霧如雲遮住了臉,聲音就像眼神一般飄渺而不定:“有些事情沒辦完。”


    禪子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麵,極有韻律的聲音吹散了茶杯與井九臉上的霧氣,說道:“什麽事?”


    井九放下茶杯,說道:“不知道。”


    這話聽著有些莫名其妙,禪子自然能懂。


    他深深看了井九一眼,心想……原來還是這麽喜歡裝啊?


    “那太平又是怎麽迴事?為什麽他會逃出來,在西海的時候,又被你們放走了。”


    “柳詞都死了,還說這些做什麽。”


    “他人呢?”


    “應該在海上,蓬萊寶船王被搶了一艘好船。他現在很虛弱,世外感會能讓他稍微安心些。”


    井九說道:“他拿了龍髓與風廊的荷花,你覺得他想做什麽?”


    普通人很難通過這麽簡單的幾句描述想到什麽,禪子卻是微微挑眉,說道:“轉世?”


    他了解太平真人現在的情形,那麽隻需要荷花一個詞便能聯想到對方的想法。


    井九說道:“這方麵我不了解。”


    所以他才會提前這麽長時間便來果成寺。


    禪子說道:“蓮花轉世,並非前世的延續,這與你不一樣,與水月庵不一樣,我不認為太平會這麽選。”


    井九認同他的說法,因為禪子是他所知唯一的真正轉世重生之人。


    但禪子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死在太平手下的果成寺老僧。


    因果猶存,過往皆無。


    “東易道對蓮花轉世研究比較深,稍後我取些典籍來給你看。”


    禪子轉而問道:“那座陣法當年看過,沒有什麽問題,為何會出事?”


    當年他在神末峰與景陽論道百日,看到了三條道路。


    過冬走了一條,井九被迫選擇了另外那條,而在兩條道路之上自然是了斷因果的飛升大道。


    有事情沒辦完,那就說明塵緣未盡,煙消雲散陣出了問題。


    井九揮了揮衣袖,數十麵銅鏡出現在空中,把禪室裏的景物收了進去,然後漸繁漸深。


    禪子研究過煙消雲散陣,知道是分鏡術,這時候想的卻是你從哪裏弄來了這麽多好鏡子?


    井九伸手從窗外喚來清心鈴。


    鈴鐺發出清鳴,在數十麵銅鏡之間往複不斷。


    禪子取出一根細木棍,掏了掏耳朵,說道:“鏡宗,懸鈴宗……看起來你和從前確實不同了。”


    ……


    ……


    靜園修複如初,那就是真的修複如初,石塔在同樣的位置,三道雨廊也與以前沒有任何區別。


    趙臘月在這裏聽經數年,過了好幾個新年,對此很滿意,自去熟悉的位置坐下。


    阿大也去了它第二熟悉的位置——石塔前麵的蒲團上,隻可惜現在是夏天,被大常僧掃過來的樹葉不夠枯,躺著不是很舒服,而且陽光有些烈,所以沒過多長時間,它便起身踱迴了雨廊下,趴在了自己最熟悉的位置。


    伴著清鳴,鈴鐺從它的頸間飛走。


    它迴頭看了眼那邊,眼神有些幽怨。


    趙臘月撓了撓它的脖子,早沒了當年在碧湖峰第一次抱著它時的拘謹與緊張。


    卓如歲帶著顧清來到那座小石塔前,介紹道:“這就是前代神皇陛下的靈骨塔。”


    顧清聞言肅然,很認真地行禮,做了番祭拜。


    “我和這座塔很熟。”卓如歲有些感慨,摸了摸塔身,表示感謝。


    當初在果成寺裏那場惡戰,出手的都是玄陰老祖、麒麟化身這等層級的大人物,他隻是師父柳詞的眼睛,境界最低,如果不是抱著這座石塔,早就被大風吹走了。


    二人說話音,數十名僧人捧著書冊走進靜園,向著園後的禪室而去。


    看著這幕畫麵,顧清想起了前些天適越峰上的畫麵,趙臘月則是想起了鏡宗裏的畫麵,心想這真是與書幹上了?


    卓如歲有些不確定說道:“掌門師叔這是要與禪子論道?他行嗎?”


    說到修行天賦這種事情,他現在不得不服井九,但說到學問這種事情……禪子可是能與景陽師叔祖坐而論道的大智慧之人,世間有幾人能體悟他的妙思?


    顧清笑了笑,說道:“當初在朝歌城裏,布秋霄齋主也沒說過師父。”


    卓如歲心想那是嘴上功夫,與學問這種事情有什麽關係?


    在他們看不到的那間禪室裏,井九與禪子沒有坐而論道,而是在看書,隻不過他們看書的方式與普通人完全不同。


    近千本佛宗典籍與相關的論冊,被一道無形的力量牽引到了空中,飄在他們的身周,然後落進那些鏡子裏。


    那些典籍開始自行翻開,速度越來越快,帶起了一陣陣的清風。


    井九與禪子閉著眼睛,也不知道他們這是在怎麽看。


    那些輕柔的微風出窗,來到靜園裏,在雨廊與庭院之間來迴。


    趙臘月覺得很是清涼,摸了摸阿大,阿大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顧清感受著撲麵而來的微風,怔了怔後,坐到了石塔前的蒲團上,閉著眼睛,開始冥想休息。


    那些依然青意十足的落葉,被風推著,漸漸漸圍住了蒲團。


    卓如歲坐到廊下,兩條腿一晃一晃,與風來的節奏漸漸合一。


    他覺得這些清風好生奇特,自四麵八方而來,無所不在,有的拂著自己的睫毛,有的輕輕吹著耳風,有的順著衣袖鑽了進去,角度極其刁鑽。


    在這樣的無數道清涼微風裏,想不睡覺也很難啊。


    他想著這些事情,眼皮越來越沉重,漸漸耷拉下來,就這樣沉沉睡去。


    ……


    ……


    暮色最濃的時候,卓如歲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夕照石塔風已靜,他有些恍惚,不知道還在今日,還是已經過了好幾日。


    趙臘月在那邊的雨廊下摸著貓,不知想著什麽事情,顧清依然閉著眼睛坐在石塔前,落葉已經漸漸漫至他的腿側。


    忽然間,靜園後方發出一聲轟鳴,狂風唿嘯而至,卷起庭院裏的樹葉漫天飛舞。


    禪室裏,無數書籍落在地上,或者翻開著,或者合攏著。


    看著就像是或大或小的浪花生於海麵,又像是將化未化的殘雪掩著地麵。


    禪子睜開眼睛,說道:“我看的比你快。”


    井九沒說話,從地板上拾起一本東易道的蓮生經繼續看了起來。


    禪子說道:“你現在這麽弱,秋天的時候,白真人把你轟死了怎麽辦?”


    井九繼續看書,頭也未抬說道:“這是果成寺。”


    這話的意思就非常清楚了。


    你現在知道了我是誰,還能看著我出事?


    ……


    ……


    卓如歲直接被那道狂風掀飛了出去,落在地上,倒退數步才穩住身形。


    他迴首望向靜園,隻見在夕陽的照耀下,漫天青葉仿佛形成了一道青紅相交的圓球,看著極其壯觀。


    “這就是禪子的神通嗎?”


    卓如歲帶著震撼的情緒走迴靜園裏。


    禪子沒有發起攻擊,應該隻是神念的外溢,居然便有如此大的威勢。


    他發現趙臘月抱著白貓依然坐在先前的地方,心想有鎮守大人撐腰果然好,不會像自己這般狼狽。


    緊接著他發現顧清也還坐在原先的地方,不禁有些惱火,心想如果自己還抱著這座石塔,又怎麽會被吹出去?


    滿天青葉落下,灑在顧清的身上,就像要把他埋進去一般。


    卓如歲正準備發笑,忽然神情微怔,說道:“居然要破境了?”


    趙臘月聽到他的話,望向渾身樹葉的顧清,發現他的氣息正在發生明顯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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