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畔有片青翠山穀,穀裏有個深不見底的地洞,洞裏霧氣彌漫,陰風陣陣,正是與鳴泉秘境齊名的通天井。


    為了防止冥部強者甚至是大軍從通天井裏爬出來為禍人間,這裏四周布置著極為強大的禁製。


    當年東海神尼甚至就把水月庵就建在了不遠的地方。


    所以這裏雖然風景極佳,卻從來不是景點。


    井九站在崖邊,背著雙手看著裏麵,就像是一名遊客。


    陰風卷動霧氣,在通天井裏形成無數道湍流與漩渦,比高空裏的罡風更可怕。


    視線所及之處,皆是一片黑暗,無法看清下方究竟有什麽。


    井九記得自己沒有去過冥界。


    現在算是去過了。


    果然如書裏所說,通天井裏一共有十三層。


    他忽然感覺到了些什麽,迴首望向遠方。


    青山就在那個方向。


    他靜靜看著那邊,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


    通天井裏溢出一道陰風。


    他伸出右手,仿佛有粒無形的事物落在掌心。


    他用神識感知片刻,眼裏生出些感慨的情緒。


    與冥皇設想的不同,冥界知道他逝去的消息後,沒有立刻迎立新君,而是陷入了混亂之中。


    冥師又要鎮壓叛軍,還要與別的勢力談判,已然焦頭爛額。


    不過也許這一切都在冥皇的計劃之中,長時間的穩定往往會建立在一次真正的大混亂基礎上。


    當冥界的混亂結束,迎來新的君王,他會找時間親自下去一趟,把冥皇之璽送迴去。


    如果換作是師兄,肯定會親自選定新的冥皇,但他不會這樣做。


    這是冥部的事情,應該由冥部自己決定。


    井九轉身離開。


    通天井四周都是禁製,崖上貼著符紙,還有果成寺高僧留下的經文。


    那道陰風與他的停留,自然驚動了某些人。


    沒過多長時間,數名容顏清秀美麗的少女飛到崖畔,麵帶警惕望向四周,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請庵裏師長傳訊諸派,隻怕是有極厲害的冥部妖人從通天井裏潛上來了。”


    為首的那位少女擔憂說道:“說不得是對中州派的長生仙籙有想法,隻希望不要出大事。”


    她們並不知道,自己擔心的那個人這時候已經到了水月庵裏。


    水月庵在青穀那麵,就如果成寺分成前寺後院一般,也分作內外兩院,外院負責俗世事務,內院才是真正所在。


    井九落在庵裏深處,沒有驚動任何人,因為這裏已經有一頂青簾小轎在等著他。


    青簾小轎裏是水月庵的太上長老。


    他知道對方的意思,但沒有停下與對方交談,隻是點了點頭。


    除了庵主與這位太上長老,沒有人知道他來了水月庵。


    三年前西海之亂的過程早已傳開。


    所有人都以為過冬死了。


    如果讓人知道過冬被他迴到水月庵,便一定能聯想到,在西海裏帶著她離開的那位青山長老便是他。


    這件事情本身無所謂,青山宗難道還會怕西海劍派質詢?


    關鍵在於,當時為了避開西海劍神的那一劍,井九用的是幽冥仙劍。


    那些畫麵與細節,會讓有心人想起朝歌裏那個從鎮魔獄逃到天空、就連蒼龍都沒追上的身影。


    中州派早已認定那道身影與蒼龍之死有關,如果知道是他,會帶來很大的麻煩。


    至少他想拿走那道仙籙會成為不可能的事。


    這次他去中州派參加問道大會,最後還是可能暴露,不過那時候他應該已經把仙籙拿到了手裏,那便無所謂了。


    禪室的牆上開了一道很大的圓窗,下沿已經到了地麵,明顯是新鑿的。


    圓窗外有片湖水,湖畔密密生著很多名貴花樹。


    現在已是深秋,這裏依然四季如春,花樹盛開。


    湖是新挖的,那些樹也是新移過來的。


    窗外的樹太密,呈現出來的畫麵,自然不如三千庵堂那邊清美。


    如果說這也是一張團扇,畫師的水準明顯要拙劣很多。


    井九看了一眼,心想這種事情還真不適合你。


    當然他不會把這些想法說出來,推著輪椅出了禪室,來到湖畔。


    來到湖畔,能看到的花樹便不再那般密,清曠了些。


    過冬滿意的嗯了一聲,說道:“明天我就讓人砍了這些樹。”


    井九心想如果把樹全部砍光,一片禿湖也無甚看頭。


    忽有風起,海棠樹上落下花雨,灑在二人的身上。


    在世間三年,他與過冬沒有遇著什麽事情。


    遇著事情,往往不是事情在那裏等你,而是你自己去找事。


    過冬曾經熱血,現在依然熱血,但無數年時間過去,那些行俠仗義的事情早已做膩,不再像當年那樣四處找事。


    趙臘月當年是還有新鮮感,弗思劍才會染那麽多血。


    不管是哪種井九都無所謂,隻是安靜陪著。


    想著趙臘月,先前那種微妙的感覺再次出現,井九微微挑眉。


    新湖裏沒有太多水草,魚兒遊動的有氣無力。


    過冬看著湖麵,問道:“有事?”


    井九說道:“我要走了。”


    過冬想了想,說道:“保重。”


    井九可以直接從通天井離開,專程迴水月庵,便是要與她告別。


    以過冬的性情,應該說不送,之所以說保重,是因為知道他還會再迴來。


    帶著長生仙籙。


    井九把她推迴禪室,然後離開。


    過冬坐在輪椅上,看著窗外,沒有迴頭。


    窗外的花樹真的太密。


    她挑了挑眉,有些不喜,讓人來砍掉。


    花樹都砍掉了,然後被運走。


    眼前一片開闊。


    過冬看著天上的雲,沉默不語。


    白雲從湖裏出來,在青翠山穀裏留下一道影子。


    井九走出庵外,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天,看了看雲。


    ……


    ……


    某地有座無名的野山,山裏有一間破廟。


    深秋時節,萬物肅殺,山道被野草掩沒,根本沒有旅客經過,但今夜破廟裏有很多人。


    與人間相比,修行界有自己的很多約定。


    無人的野山破廟,一旦點起篝火,修行者們便會像蛾子一樣聚攏。


    當然,前提條件是安全。


    這裏離雲夢山不遠,已經在大陣的邊緣,自然沒有邪道妖人敢在這裏鬧事。


    篝火會給人帶來溫暖,心理上的,而且在這裏可以交換消息,互通有無。


    就像人間的酒樓或者青樓。


    破廟的火堆旁坐落了人。


    大多數人都戴著笠帽,不願意被人知曉自己的身份。


    人群裏的三個光頭便更加醒目。


    那三位衣著簡樸的僧人來自果成寺,人們很自覺地把最好的位置讓了出來。


    “今夜真是難得的熱鬧。”有人笑著說道。


    修行者的數量本就很少,平日裏想遇見一個同道都很困難,往往篝火點燃一夜,也無人來訪,哪像今日居然聚攏了這麽多人。


    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為中州派即將召開的問道大會,不管有沒有受邀,很多修道者都會過來看看熱鬧。


    人們談論的自然也是這件大事,最關注的則是決定仙籙歸屬的問道大會。


    那道長生仙籙他們想都沒想過,但說說也是快活,似乎這樣也能沾上一絲半點仙氣。


    很多個天才修道者的名字被提及,在火光裏不停來迴。


    “奚一雲真的很強……”


    有人說道:“他是一茅齋主布秋霄的親傳弟子,苦讀二十載,據說得到鎮齋之寶認主,就像那位明王一樣。”


    “聽聞懸鈴宗那位也很不錯。當然不是德少宗主,她每天隻顧著玩,境界提升太慢。”


    “青山劍宗這次去的是誰?過南山還是尤思落?”


    “你真是消息閉塞,難道沒聽說趙臘月會參加?”


    “你這消息也不快……居然連卓如歲勝了趙臘月都不知道。”


    “你說誰?卓如歲?那個入門便開始閉關的小怪物?”


    破廟裏響起一陣驚唿,火堆搖晃不安。


    人們興奮地討論著這件事情。


    有個人戴著笠帽,藏在角落的陰影裏,很不引人注意。


    前麵無論這些修行者說什麽,那人都沒有反應,直到聽到趙臘月輸給卓如歲,笠帽才動了動。


    “當時卓如歲說的是天光峰一脈領教景陽師叔祖的絕學,你們看看這傲氣,根本沒有把趙臘月放在眼裏。”


    那位消息靈通的散修說道:“他獲勝之後更是囂張,指著趙臘月的鼻子說,就憑你也能繼承師叔祖的衣缽?”


    有人恥笑道:“你就繼續編吧,一看就是沒見識的,趙臘月是神末峰主,是卓如歲的師姑,他再如何狂傲,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就不怕被劍律老人家一劍斬了?”


    那位散修麵色微紅,說道:“我也是聽人轉述,縱使細節有出入……就算沒指著鼻子……意思總是差不多。”


    有人說道:“不管是卓如歲還是趙臘月都沒有什麽意義,此次問道大會明顯已經內定。”


    “道友此話何解?”有人問道。


    “你我都知道這次的規矩是每派隻能出一人,那為何中州派自己卻不守規矩?不管是童顏還是白早,都不會弱於卓如歲和趙臘月,聽說這次還有個神秘人物,幾個打一個,你說誰會贏?”


    那人搖頭說道:“如果真是內定,中州派為何不把仙籙留著自己用,還非要多此一舉?莫要以小人之心猜忖,中州派能成為正道領袖,自然有其道理,青山劍宗就始終差點意思,從不願意與我們這些小派打交道,太過狂傲。”


    人們想著青山宗平日裏的行事風格,確實如此,不由紛紛點頭。


    有人說道:“青山傲氣自然有傲氣的資格,因為實力就是這麽強。”


    “現在青山宗兩位通天,破海境強者眾多,實力隻怕已在中州派之上,為何聲勢始終壓不過去?”


    “自然是因為中州派有白仙人。”


    “青山不也有景陽真人?”


    “白仙人留下仙籙庇佑人間,景陽真人可什麽都沒留下。”


    那人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聽說非但沒留下什麽,還帶走了青山宗好些寶貝。聽說青山九峰裏都有很多人對此事極有意見,不過當年青山宗有事景陽真人都不管,哪裏還會想著飛升後給青山留些什麽。”


    三名僧人一直沉默不語,


    一名僧人低著頭,看不到臉。


    一名年老的僧人閉著眼睛在休息。


    那名年輕些的僧人聽著這些話,臉越來越紅,直至快要忍不住,終於輕推了老僧一下。


    老僧睜開眼睛,看著他笑了笑,說道:“想說就說吧。”


    那名年輕僧人如蒙大赦,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那些修行者,舌綻春雷喝道:“你們這幫蠢貨!”


    眾人驚呆,心想這位果成寺大師怎麽了?


    年輕僧人站起身來,看著那人說說道:“你說景陽真人帶走了青山的寶貝,但有沒有想過,那些寶貝本來就是真人自己的?你還說不管青山發生了什麽事情真人都不管,但你有沒有想過,任何人想對付青山的時候,難道敢不想想他?”


    聽著這話,人們先是覺得很荒謬,接著卻是驚醒了,要知道年輕僧人的前半句還可以反駁,但後半句……


    景陽真人飛升前的二百年,可以說是青山曆史上發展最好的時候,從來沒有遇到什麽真正的危機。


    為什麽?因為景陽真人是朝天大陸境界最高的那個人。


    雖然他長年在神末峰裏呆著,從來不理世事,但他還是境界最高的那個人。


    隻要他在,便沒有任何人敢覬覦青山。


    這個道理如此簡單,但不管是世間的修行者還是青山裏的很多人,卻從來都沒有想明白過。


    或者是因為他們不願意去想這件事。


    這個事實,令人感慨。


    破廟裏變得很安靜。


    沒有人注意到陰影角落裏,那個戴著笠帽的人已經離開。


    那人來到山野裏,躍至樹梢,手指輕動,無數樹枝悄無聲息落下,自然搭成一方平台。


    他取出竹椅放到平台上,摘下笠帽,躺了上去。


    今夜的風特別大,唿嘯作響,把雲刮的極其幹淨,星辰很是耀眼。


    星光落在他的臉上,依然完美,沒有任何情緒。


    破廟裏那些人說的話,對他的心情沒有任何影響。


    山風變得越來越大,樹枝微微搖動,平台沒有傾覆的危險,竹椅卻發出吱吱的聲音。


    井九心想又要修了,不知道十歲有沒有在果成寺種竹子,不然可以寄過去讓他修。


    夜風唿嘯,大樹微搖,眼裏的星辰與山野,仿佛都在移動,有些夢幻。


    如果想把此景入畫,需要很好的畫工。


    這讓他想起破廟裏那個低著頭的和尚。


    今夜何霑還真的在。


    然後他望向遠方的青山。


    長生仙籙的吸引力很大。


    他算到卓如歲會出關,卻沒想到趙臘月會輸給他。


    當年在神末峰他對她說過幾次不能輸。


    怎麽卻輸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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