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九沒有穿著那件白衣,而是穿著件普通的布衫,還是像平時那樣戴著一頂笠帽。


    寬大的笠帽完全遮住容顏,而且有劍罡隔離,就算有人從笠帽下方望去,也看不清楚他的眉眼。


    鹿國公之所以能夠一眼認出他來,主要是日夜思念的緣故,當然也有井九風儀太過出色的原因。


    忽然井九在他的眼前消失了,鹿國公嚇了一跳,心想難道自己是思念成疾,所以眼花了?


    他趕緊伸出手指在茶碗裏蘸了些茶水揉在眼睛上,再定睛望去,發現井九已經到了數十丈外的草地旁,震撼想著仙師這三年究竟學了何種道法,竟然有種飄然欲仙的感覺。


    朝歌城的修複工程進行的極快,太常寺自然是第一批,而且原則是修舊如舊,所以太常寺深處依然有一片竹林。


    在竹林深處還是有條通往地底的斜長通道,很多工吏在通道四周忙碌著,從裏麵運出很多東西。


    活著的蒼龍與屍骸自然是兩迴事,龐大而堅固的龍軀來做監獄沒有任何問題,但內部自然要加上很多設施。


    井九走到很偏僻的一個角落裏。


    那個角落裏生著一束淡紫色的野花,在風裏輕輕搖擺。


    井九伸手從那束紫花裏取出一個鈴鐺,又從袖子裏抱出白貓,仔細係在它的頸間。


    劉阿大有些別扭,轉動脖頸,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引來好幾隻蝴蝶。


    貓爪破風而起,把那些蝴蝶趕走,它的臉上滿是不喜不甘的神情。


    不喜自然不是不喜鈴鐺,而是不喜歡井九做的事。


    不甘自然不是不甘被係,而是不甘直到最後它也沒能與蒼龍痛快地戰上一場。


    井九說道:“那時候它已經廢了,就算你上去把它咬成數截,也是勝之不武。”


    劉阿大微嘲看了他一眼,心想世間哪有勝之不武這種東西。


    井九說道:“你們相爭數千年,最終它死了,你還活著,那你就是勝了這場龍虎鬥。”


    劉阿大想了想,發現確實是這個道理。


    它望向地底,眼裏生出一些懷念與很多厭憎。


    懷念不是想念。


    它與蒼龍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哪怕是打出來的感情也沒有,它懷念的是自己曾經踏雲而行的年輕歲月。


    厭憎卻是真實的,青山鎮守最不喜歡的便是雲夢山這兩個裝腔作勢的家夥,尤其是蒼龍,貪吃而且白癡,最關鍵是吃相極其醜陋難看。


    井九在看那束淡紫色的花,帶著淡淡懷念。


    他的朋友很少,但冥皇算一個。


    在鎮魔獄裏三年時間,大多數時候他都在入定,與冥皇交談不過數十日,但夠了。


    ——吾友有一顆天真赤子心,沉靜可親,便如冥河。


    想著師兄當年留在筆記裏的話,井九沉默了很長時間。


    師兄的朋友也很少,冥皇肯定算一個。


    不然當年師兄不會做這麽多準備。


    其實不管是師兄還是他都清楚,冥皇被那道仙籙擊中,便很難活著離開鎮魔獄。


    現在已經算是最好的結局,因為這終究算是出來了。


    ……


    ……


    果成寺裏,夕陽遠照。


    陰三坐在白山靜室前的石階上,手裏拿著一卷佛經在看。


    暮色落在他的身上,他也在暮色裏,畫麵很美,略有些蒼涼。


    玄陰老祖看著他的背影,臉上滿是佩服的神情。


    朝歌城裏鎮魔獄出的大事,想來是真人的安排。


    他隻是往鎮魔獄裏送了一封信,怎麽就發生了這麽多的事?


    “真人……真乃神人也。”


    老祖走到陰三身後,真情實意說道。


    陰三站起身來,看著夕陽下的塔林,說道:“你可知道我為何如此開心?”


    玄陰老祖說道:“因為真人終於出了當年的那口惡氣。”


    當年陰三帶著冥皇迴到人間的時候,玄陰老祖正是極盛之時,自然知曉這個秘密。


    陰三說道:“不錯,確實痛快很多。”


    玄陰老祖接著說道:“而且青山終究是真人的青山,中州派受到打擊,自然是美事。”


    陰三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便很少像摸狗那樣摸玄陰老祖的頭。


    陰三當然不願意景辛當皇帝,因為那是中州派的選擇,更重要的是那個皇子算是白家的傳承,這讓他不安。


    所以他才會借著不老林的舊事,把景辛拖進鎮魔獄這件事情裏。


    朝歌城的消息已經傳迴果成寺。


    大部分如他所料。


    他清楚蒼龍的貪婪,了解井九的手段,唯一想不到的是冥皇如何從太常獄裏出來。


    現在想來,這應該與井九有關。


    結局很美好。


    他送了那封信進鎮魔獄,鎮魔獄便毀了。


    中州派遭受嚴重挫折,景辛想要繼位變得越來越難。


    唯一的遺憾就是井九還活著,看來想要殺死他確實有些麻煩,難道要親自出手了嗎?


    然後陰三想起來……冥皇死了。


    他不傷感,因為知道冥皇的想法——如果死亡就是自由,怒海也要投奔。


    陰三走下台階,來到暮色塔林裏,把佛經放進某個石塔,取出那根骨笛舉到唇邊。


    修長而穩定的手指在那根血色的紅線間移動,奏出一首曲子。


    這首曲子很平淡,隻是悠悠。


    不遠處鬆濤漸靜,夕陽更紅。


    老祖的視線一直盯著那根骨笛,眼神複雜至極,待笛聲起後,漸漸歸於淡然,坐到石階上,露出一抹笑容。


    ……


    ……


    離開太常寺,井九便迴了井宅,敲開門看到一個少年。


    天色尚早,井商自然還在太常寺裏辦公,井妻迴了娘家幫忙,井父則是去街上轉圈,家裏隻有井梨一個人。


    井梨怔怔看著他,問道:“請問您找誰?”


    井九摘下笠帽,散了劍罡。


    井梨看著他的容顏,頓時吃了一驚,說道:“小叔,您迴來了?”


    井九想了想,說道:“你叫……井梨。”


    井梨發現叔父這一次居然記得自己的名字,再次吃驚,然後很是高興,笑著把他迎了進去。


    井九走進宅裏,隨意看了看四周,發現三年時間不見,園子已經大了三倍,當然井梨也大了三歲。


    說了幾句話,井九迴到自己房裏,發現棋盤上的棋子似乎被誰動過了,怔了怔才想起來,井宅離太常寺很近,應該在前些天的鎮魔獄之變裏盡數變成了廢墟。


    看似眼熟的一切居然都是新的。


    井九若有所思。


    白貓從他的袖子裏鑽了出來,跳到窗台上,半蹲著望向園裏。


    井九看了它一眼。


    他自然看得出來井梨已經開始修行。


    當年在小山村裏,他教柳十歲的也是玉門吐息法。


    劉阿大沒有理他,心想老子命數無限,收個徒弟沒太多想法,要你管?


    忽然它耳朵微顫,似聽到什麽,跳下窗台便消失在草地裏,隻留下一串鈴聲。


    井九走到窗前,看著那株與當年很相似的海棠樹,心想井宅重修必然是鹿國公親自辦理,那麽地道應該還在。


    正想著這些事情,忽有風至,海棠花落,如粉雪一般。


    海棠花裏,白裙輕飄,少女翩然而至。


    此情此景,仿佛當年。


    白早看著他神情微異。


    井九以為她要問鎮魔獄的事情。


    他準備好了要說什麽。


    關於鎮魔獄的事情,他一無所知。


    這三年他一直在皇宮秘地裏修行,前些天因為地動幹擾,所以提前出關,境界尚未……


    “你怎麽……似乎更好看了?”


    白早怔怔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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