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裏,他在案台上攤了一幅河東郡地形圖,跪坐在那裏凝眉苦思,手指在圖上反複劃拉著。


    許久,他的食指定在一處,目光漸漸清晰起來。


    那裏,是河東郡東南角的東垣縣,在雒陽隔河西北一百裏左右。


    第二天,姬平在何後那裏見到了張遼。


    何後正詢問著張遼一些事,看到姬平過來,唿喚道:“皇兒,這就是你想要見的張遼。”


    她此時神情依舊莊肅,姬平卻能察覺到母親的眼神似乎比以前要緩和多了,沒那麽嚴厲了。


    他不知道的是,何後這幾日心情頗壞,大兄何進要鏟除宦官,而母親和二兄何苗卻極力反對,又說兄長有異心,讓她煩不勝煩,隻有看到唯一的兒子她才能感到心情舒暢。


    原本她覺得兒子的性子過於懦弱,便要求很嚴,讓兒子有些怕她,最近幾天她發現兒子變了性子,對她又親近了許多,她心中很是歡喜,對兒子反倒沒以前那麽嚴格了。


    當然,這也是姬平努力的結果,如今宮中,除了耿忠,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母親,這幾日來便嚐試著去化解原本母子間的距離。


    十多天來,他天天去何後那裏陪她說話聊天,果然大見成效。


    張遼是頭一次入宮,如今也不過是個少年,看到天子和太後顯得有些局促。他本來已經準備起身前往並州募兵,沒想到大將軍再次召見,說是太後傳召。他當時就有些發懵,尤其是在大將軍何進怪異的注視下,更是心中忐忑。


    他尋思著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卒子,太後怎麽會注意到他?便是他原本的上司丁原還沒見過太後呢。


    進宮的路上他甚至懷疑太後是不是弄錯了,如今聽太後一說,才知道是新帝找他,不由微微抬頭看了天子一眼,忙又低下頭。


    直視上位者是很失禮的事,尤其麵對的還是當今天子,雖然天子看去麵善,但少年總有幾分任性,萬一要治他的不敬之罪就麻煩了。


    姬平打量著麵前的張遼,現在的張遼,不過二十歲左右,麵色微黃,劍眉飛揚,頗顯幾分英武。


    他嗬嗬笑道:“文遠且坐,不必拘束。”


    天子居然知道自己的字?張遼心中更是驚異,看了看何後,何後道:“陛下賜坐,坐下便是。”


    待張遼坐下,姬平嘿嘿一笑,拉著何後的手搖了搖,腆著臉道:“母後,你先去休息一會,孩兒難得遇到一個同齡人,和文遠隨便聊聊。”


    他也是硬著頭皮,如今大難即將臨頭,他也顧不得什麽,再說自己這一世才十四歲而已,拋開麵子向母親撒個嬌賣個萌,也沒什麽吧。


    何後看到姬平腆著臉的樣子,先是一愣,隨即莊肅的麵容倏然消解開來,止不住咯咯嬌笑起來,好一會才用手指戳了戳姬平的額頭,微嗔道:“好小子,跟誰學的這麽滑頭了,天子要有威儀。”


    她嘴裏雖然這麽說,但臉上卻滿是寵溺的笑容,起身出了宮室。


    這個情況有些出乎了姬平的意料,他深吸了口氣,眼睛有些發酸,因為他看到了何後轉身時眼裏泛起的淚花。


    原來這個執掌大權的當朝太後也是一直很疼愛兒子的。


    其實,原本的姬平還認為何後手段過於狠辣,但這些日子以來,經曆了一幕幕陰謀和爭鬥,他心中也對何後有了幾分理解。


    宮廷本來就是一個特殊的世界,這裏麵本就沒有常理,尤其是在靈帝昏聵,十常侍橫行之時,更是沒有所謂的感情、親情和倫理,一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而何後也隻是一個苦苦求生的可憐人罷了,一旦別人得勢,她的下場也會很慘。從十常侍的謀劃就能看出冰山一角,縱然如今何後大權在握,卻仍是在刀尖上跳舞。


    而且,在東漢曆代太後稱製和外戚專權中,不乏好權跋扈者,如外戚梁冀當權時,對當時的皇帝起居,一絲一毫事件都要掌握的清清楚楚,皇帝如履薄冰。而何後或許是出身低微,反而沒這麽強的權力*。


    經曆了剛才一幕,姬平心中突然有些明白了。


    說句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話,他發現,之前的何後竟然不知道如何與兒子相處!


    因為劉辯自小在史道人家長大,何後沒照顧過小孩子。何後很疼愛兒子,尤其是這個兒子自小長在宮外不在身邊,她才越發疼愛。


    而她的疼愛方式,或許就是為兒子打造一個強大的皇權,把兒子教育成一個好皇帝。或許她的不擇手段,都是為了給兒子掌權鋪路。


    其實,這才是姬平穿越以來最慶幸的事,假如母親何後也酷好權力,操縱兒子,他絕對有死無生。


    他不知道的是,此時的何後,在殿外趕走了身邊的宦官和侍女,獨自一個人淚落如雨,但臉上眼裏卻又滿是歡喜。


    殿中,姬平沉默許久,突然想起了這裏還有一個張遼,他凝神打量,此時的張遼微微低著頭,姬平卻仍能感到他的吃驚和詫異。


    他定了定神,笑道:“文遠似乎有些驚異?”


    張遼恭謹的道:“末將實在沒想到陛下和太後如此母子情深。”


    姬平溫和笑了笑:“我雖為天子,卻也是人子,母親雖然貴為太後,卻也是我娘而已,文遠不必太驚訝,也不必太拘束。”


    隻是這一句話,便令張遼眼睛一熱,不是他淚點低,而是在這個時代,哪個皇帝會對臣子說這樣的話?那些朝臣和士人,哪個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傲然模樣,根本看不起他們這些出身低的子弟,何況他如今不過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卒而已。


    張遼聲音微哽:“末將父母早逝,對陛下與太後母子之情實是羨慕不已。”


    姬平一怔,歎了口氣:“沒想到文遠也是命途多舛。”


    “是被異族寇邊殺害。”張遼聲音中帶了幾分恨意。他生於並州雁門郡,鮮卑匈奴時常寇邊,不知有多少百姓被殺被擄。


    姬平心情有些沉重,默然道:“是天子無能,才讓百姓屢屢被異族欺侮。”


    他心中對抗擊異族,又有了幾分堅定。


    聽到天子自責,張遼慌忙再拜道:“陛下真仁君也,異族寇邊,自古有之,如何能怪陛下?”


    “我是天子,無力保護自己的子民,便是失職。”姬平苦笑道:“何況我這個天子更是窩囊,在這宮中,連自身生死也無法掌控,又豈是無能兩個字能形容的。”


    張遼聽到姬平這番話出口,臉上登時露出駭然之色,隨即咬牙毅然伏拜道:“陛下但有所遣,末將萬死不辭。”


    姬平下去扶起他:“大將軍此次派你去募兵,不知文遠有何打算?”


    張遼道:“末將世代生於並州,曾任郡吏,後跟隨丁公,對並州頗為熟悉,此次便去並州,大將軍軍令緊迫,所批糧草軍餉,能募一千多士卒,最快兩個月可返迴京師。”


    曆史上的張遼,雖然最終投靠了曹操,但那是之前所遇非人,而且終其一生,確實是個忠義的人,何況他這個天子,至少在名義上統領大將軍,更加正統。


    姬平不再遲疑,斷然道:“文遠,我讓母後再給你批一些糧草軍餉,你去並州或冀州,隻招募精銳之士,不要超過一千,招募完後,不要迴京師,迅速潛伏進入河東郡,嚴加操練,我有大用。”


    張遼利索起身,抱拳行禮:“得令!”


    姬平交給張遼一本冊子:“事情的因由始末俱在此中,文遠可以根據情況隨機應變,一切就托付給文遠了。”


    這是他昨夜徹夜未眠寫的計劃,為此他特意找了宮中珍藏的河東郡地圖,同時他前世也去過晉南一代,知道一些情況,再糅合荀攸的計策,便寫成了這本冊子。


    張遼接過冊子,翻看了一下,身子劇烈一顫,再次伏拜於地:“臣唯恐德才不足,誤了陛下大事。”


    如今的張遼還是個少年,並不是曆史上久經戰鬥曆練的五子良將,對於天子的托付,他心中很是忐忑。


    姬平看到張遼有些不自信,也難怪,畢竟這事關乎天子安危,讓一個少年去做,壓力自然很大,當下笑了笑,溫聲鼓勵道:“文遠,朕相信自己的眼光和選擇,放開膽子去做,如果失敗,那也是天意難為,朕自當認命,又豈會怪罪文遠。”


    張遼長伏於地,哽咽道:“末將粉身碎骨,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看著張遼離去,姬平不由鬆了口氣,現在的張遼雖然年輕,沒有經過太多的曆練,但曆史上能夠脫穎而出,必然有其過人之處,隻希望老天不要再黑自己了。


    張遼走後沒多會,何後便迴來了,姬平便要求何後為張遼多批一些軍餉,還額外討要了一批船,從雒陽到並州,要渡黃河,總是要船的。


    何後也不多問,不但批了糧草、軍餉、武器和船隻,更是傳詔大將軍何進,任命張遼為大將軍府別部司馬。


    姬平一時大喜,也不顧什麽天子威儀,抱著母親在臉上狠狠親了一口,連說好話,歡喜的何後咯咯直笑。


    自己如今還是十四歲的未成年人,對著母親撒嬌賣萌也不過分,這是姬平的自我安慰。


    實在由不得他不歡喜,要知道,別部司馬這個官職很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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