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尖的書記官卻發現,女帝捧著信箋的手指,似乎有些微微發顫。


    和眾人的憤怒喧噪不同,女帝一直是沉默冷靜的,她若隱若現在冬日寒霧中的身影,讓人覺得寂寥和孤涼。


    隨即她笑笑,道:“備船。”


    “陛下!”


    “我要和對方談談。”鳳知微一笑迴眸,“兀哈,別攔我,人不能逞匹夫之勇,現在情勢,與其蠻打,不如為你們尋一條最好的退路。”


    “陛下……”


    兀哈不是漢人,漢話不熟,臉紅脖子粗的說不出話來,草原漢子一向最服從命令不懂機變,其餘大將都不在此處,竟然無人可以阻攔鳳知微,她交了一封信給兀哈,頭也不迴上了船,船頭上油燈悠悠晃晃,淡黃的光在霧氣裏暈染開一片暗昧的顏色,燈光下女子長發在風中微微掀動,白色的大氅像一抹遊移的雲,塗在冬夜蕭瑟的背景裏。


    兀哈看著那抹雲般遠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湧起一個奇怪的念頭——仿佛這麽一去,他們的溫和而又尊貴的女帝,便永不再迴。


    那抹背影漸漸消失在霧氣裏,兀哈怔怔一抹眼,不知何時掌心裏一抹潮濕。


    鳳知微下了船,早已有士兵等候在岸邊,看她隻帶了幾個護衛竟然真的就親身過來了,都露出驚異神色,卻訓練有素的不多說話,躬身相迎,態度恭敬,看守嚴密。


    一騎馳來,馬上來迎她的人,卻是淳於猛。


    故人相見,卻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兩人都百感交集,淳於猛怔怔看著鳳知微,他是寧弈親信,在南海之後便清楚鳳知微的身份,此時想著當年青溟舊事,樹下拚酒,隴南共難,兜兜轉轉,到得今日昔日故交竟做了敵國君主,這人生事,真是從何說起?


    鳳知微豎起衣領,雪白的大氅掩著巴掌大的雪白臉,襯得一雙眸子如這冬日濃霧般深不見底,她迎著淳於猛似陌生似疑問的目光笑笑,淳於猛驀然便濕了眼眶——那一笑,恍然便是當年初進青溟的魏知,從容,溫和,帶著對這塵世微涼而又博大的了解。


    “陛下……”他有點不自然的說出這個稱唿,“請跟我來。”


    “叫我知微。”鳳知微笑一笑,覺得此刻見到故人真是很安慰的事。


    棄舟上岸,一路前行,前方的宮殿漸現輪廓,鳳知微眯眼看著那巍峨精致依舊的宮殿,輕輕一笑。


    果然是在這裏。


    在前殿,鳳知微在自己衛兵憤怒的目光中,平靜的接受了重重搜撿,隨即跟著淳於猛向後走,在那座雙層密殿之前,淳於猛停下,道:“我隻能到這裏。”


    鳳知微點頭,正要走,淳於猛突然叫住她。


    鳳知微迴首,淳於猛望著她的眼睛,眸光澄澈而誠懇,“好好談,不要意氣用事……請……眷顧彼此。”


    鳳知微望進他的眼睛,隻覺得鼻子微微一酸,抿抿唇,慎重的點點頭。


    她輕輕邁上台階。


    距離上次踏上這台階,已有四年。


    她記得那段看似平靜實則驚風密雨的日子,老皇駕崩之日,她偷盜了兩件最重要的東西遠颺而去,從此國土分裂天涯遠隔,一迴首,四年。


    距離第一次踏上這台階,已有八年。


    那日殿前落花如霜,她繞行階前,輕笑聲恍惚間似依舊響在耳側,仿佛前一刻還躺在密殿之下和他同觀星月神話,一迴首,八年。


    她曾以為自己永生不會再踏上這塊土地,然而當有一日終於重迴,卻也不悔。


    裙裾輕輕拂過廊柱,十八廊柱,十八相遇,最後一副刻著錯過,當時不過是紀念,如今卻知那是命運的讖言。


    殿門緩緩開啟。


    長闊數十丈的宏偉殿堂,並沒有燈火通明,隻在長長的地毯盡頭,點著一盞昏黃的燭光。


    燭光下,他輕衣薄裘,斜靠九龍奪珠巨大屏風,手提酒壺,正緩緩斟酒。


    燭光斜斜照著他的臉,長眉下眸色極黑而臉色極白,鮮明瀲灩,如畫眉目。


    時光催老的是人心,不是容顏。


    聽見推門聲,他沒有抬頭,手指穩定的將酒斟滿,隻淡淡道:“來了?”


    她“嗯”了一聲,鼻音有點重,他手指突然輕輕一顫,一滴酒液落上指尖。


    酒液冰涼,這是沒有熱過的酒,他等她等得心緒煩亂,起身從密殿之下拿了酒來,那酒是密殿造成之前便放在那裏,今日終於記得品嚐。


    她輕輕上前來,燭光一暗,他抬頭看她,眼光很靜,很有力,像帶了刀子,看一眼便要勒下永遠不可更改的輪廓。


    “你走得真遠。”他低低道,“我還以為你要永遠不迴來了。”


    “本來是這樣的。”她一笑,“不過……”


    她沒有說下去,寧弈也似乎沒認真聽,他出神的看著燈火,從她進殿他看完那一遍,他便沒有再多看一眼,像是怕多看了也會折福,以後便再也看不著了一般。


    他有點漫不經心的問:“你說的那句‘假以擄掠之大位,可堪天命之一摧’,什麽意思?”


    “當年我在這密殿裏,拿出了兩件東西。”鳳知微淡淡道,“一件是令箭,還你了,一件是密旨,你父皇留下的。”


    “哦?”


    鳳知微唇角撇出一抹譏諷的笑,“你應該猜得出,他的密旨是留給三位老臣的,如果新帝有任何背天逆命倒行逆施之行,可廢而殺之,另立宗室子弟為帝。”


    寧弈不出意料的笑笑,道:“他到死都不放心我。”沉默半晌,他道,“如此說來,我還得謝你,沒將這密旨隨便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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