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裏,不知何時浮現了一個人影,月白錦袍,清雅絕俗,容顏氣質像一株溶了月色的淡淡梨花,身後深黑色披風卻飛舞若妖,一朵碩大淡金色曼陀羅張揚一閃。


    他立在深黑色背景裏,神情模糊斑駁,隻露半張顛倒眾生容顏,隱約一抹淺淺笑意。


    兩人在深巷對望,各自平靜而森涼。


    半晌他開了口,聲音柔和。


    他道:“知微,辛苦了。”


    他伸出雙手,向著她的方向。


    “來,給我。”


    鳳知微遙遙望著他,看著他帶笑唇角和不帶笑意的眼神,忽覺幾個時辰前的井口吃葡萄的甜美調笑,遙遠似在百年前。


    這般對峙模樣,倒更像那年靜齋自己無意中救了韶寧,落花樓頭一墜,他策馬而來仰頭冷冷相看的一幕。


    她的目光緩緩落在他伸來的手上,他固執的保持著那個姿勢——像是明明知道她未必肯遞出那孩子,卻一心想要知道,她肯不肯為他讓步一迴。


    半晌她歎了口氣。


    “殿下。”她道,“我相信你看見了井口的字。”


    寧弈緩緩收迴手,有點失神的注視著自己掌心,笑了笑,道:“還沒謝你提醒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鳳知微平靜的道,“我的意思是,既然當初我下決心提醒你,我自然明白,對你來說,這孩子不能留。”


    寧弈目光閃了閃,並沒有露出喜色,他的神情,明明是在等她說下一句話。


    鳳知微暗暗歎息——普天之下,最了解她的,確實還是寧弈。


    “但有些事,計劃中和真正麵臨的時候,感覺是不一樣的。”她誠懇的看著寧弈,“比如這個孩子,當我沒有見過他,當他還隻是慶妃腹中一個陌生而虛幻的存在的時候,我可以猶豫再三後決定提醒你,給你機會除去他,但是當這孩子真正抱在我手中,弱小無依的靠在我懷裏時,我便不得不想起他的無辜,不得不想起對我有恩的茵兒臨終托付時的眼神……殿下,我再狠再辣,那是對敵人,而我,畢竟是個女人。”


    她不再繼續說下去——除非天性惡毒,否則所有女子,都無法親手殺害一個無辜嬰兒,何況說到底,她和慶妃並無仇恨,這樣扼殺別人的新生兒,她做不到。


    她也曾做過母親——她曾把小小的顧知曉抱在懷裏,看她長大到三歲。


    她也曾滿懷溫柔和喜悅,細細嗅她的乳香,而當她如今失去她,她也曾無數次在那些淒清的夜裏寂寥而落寞。


    知曉不過是她的養女,而慶妃是懷胎十月的親生子。


    她知道那種感覺。


    寧弈在巷頭暗影裏靜靜沉默。


    “我要提醒你一句。”她柔和的道,“事情做太絕也是不成的,你知道慶妃那人,不是簡單角色,一旦活下來,知道失去了這個孩子,她會瘋狂的對付你,你倒不如將這孩子鉗製在手,隻要她知道他還活著,便永遠不會和你為敵。”


    “我和她經此一事,已經注定為敵。”寧弈淡淡答。


    “既然注定為敵,不如在手中多個可以製衡她的砝碼。”鳳知微打量著他的神情,突然道,“剛才在底下,沒有找到慶妃?”


    寧弈默然,不否認就是承認。


    半晌他道:“你決定不交給我?”


    鳳知微默然不語。


    深巷裏恢複了寂靜,那是一種沉重而蕭瑟的寂靜,仿若實質的牆,厚厚的橫亙於兩人之間。


    半晌寧弈深深吸了口氣。


    鳳知微還從未見過他有這種舉動,印象中寧弈看似散漫疏離,其實殺伐決斷,她和他相處這麽久,就沒見他真為什麽事猶豫過。


    隨即她聽見寧弈道:“你交給我,我答應你,不傷他性命。”


    鳳知微靜靜的看著他,她的眼神裏並沒有表現出不信任,卻有幾分審視的意味,半晌她道,“為什麽就不放心我?”


    “你是想把他送到草原吧?”寧弈道,“就如你不放心把他交給我一樣,我也不放心草原,太遠,變數太多,赫連錚為人又疏曠,一旦被慶妃知道什麽,以她狠辣細密的手腕,赫連錚未必防得住,實話說,普天之下,能夠始終不為人所趁的,除了你我,我誰也不相信。”


    鳳知微默然,她不得不承認寧弈的顧慮有道理,草原天高皇帝遠,真要出了什麽事,連她也無法顧及。


    “那你打算如何處置?”


    “這孩子絕不能接觸所有擁有權勢和地位的地方。”寧弈斷然道,“草原王庭也不能,你放心,我既答應你留他性命,必然不會反悔。”


    鳳知微揚起眸子,看著寧弈眼睛,他坦坦蕩蕩看著她,烏黑如墨玉的眸瞳裏,找不著陰謀的光。


    鳳知微又低頭看看手中的孩子,他睡得香甜,輕輕的吧嗒著嘴,散發出清甜的乳香,鳳知微伸手輕輕逗了一下他粉嫩的臉頰,感覺到嬰兒飽滿而有彈性的肌膚,滑潤柔軟,心底也不禁泛起一絲溫柔。


    這種感覺剛剛泛起,她心中突然掠過一絲模糊的念頭,像電光一閃,來去刹那,等她凝眉想去思索到底剛才一瞬間想到什麽的時候,已經無論如何捕捉不著了。


    她隻好將那念頭放在一邊,仔仔細細看那孩子,輕軟的一小包,份量卻重逾千鈞,她眼中觸及那包裹裏明黃的一角,心中一震,忽然想起那年大雪,在寧安宮讀娘的遺書,那遺書最終焚毀在火中,其中字字句句卻深刻在她心底。


    如果娘在,定然會讓她保住這個孩子,以此鉗製慶妃和寧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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