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是笑,對著晉思羽,一眼也不看他身後那兩個。


    阮郎中靜靜的垂目站著,仔細嗅著空氣中的脂粉氣味,藥童直挺挺的站著,下死眼的看了她幾眼,隨即又拚了命的將目光掉開。


    他站在門邊,伸手似乎想去抓門框,被阮郎中看了一眼,於是立即收手,手指縮進了自己袖子裏。


    顧南衣的手指,緊緊掐進了他自己的掌心……


    此刻心中混沌一片,隻剩下兩個字瘋狂叫囂——是她是她是她是她……


    床上那人散散挽著長發,瘦得可憐,臥在被子中一團雲似的,讓人擔心隨時都會飄起,因為瘦,眼睛便顯得出奇的大,那般水汽蒙蒙的微微一轉,他便覺得似被帶霧的潮水淹沒。


    他不曾見過真的她——她一直戴著兩層麵具,去掉一層還有一層,她對自己的真麵目如生命一般的小心保護,他習慣於魏知或者黃臉的鳳知微,然而此刻床上那看起來小小的人,隻那麽一眼,便知道是她。


    原來這是她,可是是哪張臉,似乎也沒有區別,有種人的相認和相逢總是那麽奇妙,戴萬千麵具,都隻看靈魂。


    他不敢看她,怕自己真的控製不住,像以前很多次那樣過去,將她拎起揉入懷中,讓她躲進他永恆的保護裏,然後就像赫連錚所警告的,害了她。


    他隻能任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死死低頭看著地麵,白石地麵很幹淨,模糊倒映著她的影子,那麽弱那麽薄,比哪次看見她都薄,讓人擔心一道光,便將她壓碎。


    恍惚中有什麽轟然而來,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衝擊在某處牢固的堡壘,將心和血肉都轟成碎片,全部打散了重來,他在那樣焚心的疼痛中幾乎要顫抖,卻不敢顫抖,他一遍遍想著她往日帶笑而喚玉雕兒,這一刻真的願意自己是玉雕,隻是玉雕。


    一瞬間懂得世間之苦,那些失散後的驚心、焦慮、擔憂、恐懼,那些終於找到她時的震驚、疼痛、憐惜、和相遇不能相認的悲苦。


    果然如她所說,痛於一切。


    他咬牙沉默著,在寂靜中掌心血肉模糊。


    她的眼光,終於越過晉思羽,懶洋洋的掃了兩人一眼,撇撇嘴,一臉厭煩表情,道:“又是哪家的大夫?”


    那目光掠過去,在藥童被揍得有點狼狽的身上略停了停,隨即飄過,她垂下了眼睛。


    “別瞧不起人,許是救你命的菩薩。”晉思羽看她今天精神倒好,心情頓時也明朗了幾分,親自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親昵而溫柔。


    藥童抬頭看過來,她突然開始咳嗽,將身子往後讓了讓,藥童立即唰的低下頭去。


    “這是我的愛妾。”晉思羽迴身對阮郎中道,“請務必好好救治。”


    阮郎中一副第一次見識這種鍾鳴鼎食堂皇富貴之家,被震懾了的樣子,路上的桀驁不滿早已不見,誠惶誠恐的哈著腰,過去為她把脈。


    “我這小妾前些日子出門,不小心落下驚馬,傷了頭,從此記憶便有些混亂。”晉思羽指著她額上的傷疤道,“先生也請看看,看有什麽法子讓她恢複正常。”


    郎中和藥童,都抬起頭來,認真的看了看她的傷疤。


    她笑笑,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郎中垂下眼,把著她的脈,眼光突然一凝,隨即動了動身子,對藥童道:“咱們帶來的藥草可以拿出來曬曬了,等會怕是要用。”


    藥童抿著唇,眼光飄飄的越過郎中的肩頭,然而什麽也看不見,被遮掩得死死,他胡亂的點點頭,二話不說退了出去。


    晉思羽笑道:“先生這童兒倒老實。”


    “這也是個可憐人。”阮郎中道,“小時候上山采藥也傷過腦子,有些事便有點糊塗,如果衝撞了王爺,還請王爺包涵。”


    “無妨無妨。”晉思羽心情很好。


    郎中垂下眼去,目光在她手上一晃,袖子長長,確實擋住了很多東西,但是無論如何,瞞不過執腕把脈的大夫。


    晉思羽的感覺十分靈敏,郎中目光一落,他的眼神便追索了來,郎中也不慌張,落落大方的一笑,指了她淤紫變形的手,道:“夫人這手也是落馬所傷的嗎,是否可以一起看看?”


    “你若能行,自然最好不過。”


    忽聽身後“砰”一聲悶響,幾個人都抬眼看去,看見拿著藥箱的藥童,傻傻的站在屋角克烈的床邊,正彎身去揉腿,那聲悶響,是他撞在克烈床角所致。


    看見幾人望過來,他抬起頭,指著克烈,幹巴巴的道:“好可怕……”


    “嚇著你了?”晉思羽眼神中浮現釋然,笑道,“這位確實傷的也重,先生等看完我這夫人,再給他也看看。”


    “醫者救人性命,責無旁貸。”阮郎中一口答應。


    “這位是義士。”晉思羽誠懇的道,“為了救我小妾,被山間餓狼咬破了咽喉,也不知道能不能醒,我這小妾感念他恩德,命人抬來看一眼,既然先生來了,以後他也托付你照顧,先生醫術名動四野,想來這點外傷不在話下。”


    “自然要盡力的。”阮郎中一笑,將她衣袖輕輕放下,迴身去開藥方,那邊藥童垂首看著克烈,阮郎中道:“小呆,越看越怕還看什麽,趕緊去曬藥。”


    藥童小呆聽話的垂首出去,床上她倚枕看著,目光越過晉思羽,落在那在背影,唇角一絲微涼的笑意。


    門外響起輕微的敲門聲,浦園的管家在外麵恭謹的道:“殿下,這批新選的家丁都在二門外跪候了,您要不要過去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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