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嚴杜村有人用性命保得他們逃離,屋後峭壁上有人輕輕抱住他的膝窩。


    “現在,就讓我做你的眼睛吧。”


    山崖下相依醒來,她低頭扣著衣紐,指尖香氣淡淡,在鼻尖似乎迤邐至今。


    “如果我離開帝京,永遠的消失,你會怎麽想?”


    “找到你。”


    “找不著呢?”


    “你走不脫,天下疆域,風雨水土,終將都歸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


    知微。


    天下疆域,風雨水土,縱然終將歸我所有,隻怕我尋迴的也不是原先的你,茫茫黃土,浩浩大雪,長熙十三年最後沉重的一頁,碾碎的到底是誰的灰,誰的骨。


    “你生長於內地中原,想必不慣草原飲食……”


    那一日祠堂唿聲如潮,她穿山遠奔而來,長袖善舞解祠堂之危,然後如一抹輕雲般倒在他懷。


    那一次暗室裏他跪在她身前,親手靜靜為她擦身,懷一腔寂寥悲涼,以為從此一切迴到原點,歸於陌生。


    那一次終於離了她身側,行軍到溪塔,於浩蕩蘆葦蕩之前采了羽擷了風,要和她同聽風的聲音。


    那一迴安瀾峪過海,在空明寂靜的起落濤聲裏,將珊瑚慢慢粘上信封,想著以為失去她那一刻亦如海水倒傾,於是再次徹夜不眠。


    那些夜裏靜靜摸黑寫著信,想著她會用什麽樣的動作和方式藏信,於月明星稀萬籟俱寂的沉靜裏默然歡喜。


    那一天將裝滿信封的盒子交給燕懷石,聽出他語氣裏不能掩飾的輕快喜悅,忽然也覺得天地光明,長風寧靜。


    卻原來。


    最近的距離,隻不過是為了拉開時更加猛烈而遙遠。


    一路轉折,起伏不休,到得今日,當真不過這灑金箋上,不痛不癢幾句話?當真不過是楚王殿下對順義大妃,隨時可以拿出去公諸天下的平平問候?


    他突然停了筆。


    抿了唇。


    隨即颯然走筆,落筆極快,一句一頓,突化作滔滔流水。


    “知微,那一日帝京大雪,足可埋膝,我在安平宮偏殿外徘徊良久,聽說你曾於此盤桓一夜,偏殿外矮樹上有零落的指痕,可是你留下?你可是當時將那樹當成了我?當成我也無妨,為何不等到我到來,用你的手指親手掐緊我的咽喉?我操刀於路,滅你兩條親人性命,你隻拂袖而去,避到草原天涯不見,這實在不似你的性子。


    知微,有些人命中注定阻著你,走遍天下也躲不了,或許你不想躲,隻是想著韜光養晦,或有一日也橫刀於路予我一擊,那麽千萬莫讓我等太久,魏知的封賞升職文書,還在我抽屜裏等你。


    你也曾承諾在路的那邊等我,那路如今被拉得太遠了些,但再遠的路,隻要願意走下去,總有走到的一日。


    那隻裝滿信箋的盒子,想必或被你踐踏於馬蹄,或被你付諸於流水,也無妨,那字寫得著實有些難看,有閑的時候我會一封封重寫,溪塔蘆葦,安瀾珊瑚,連同閩南鳳尾木,都不是世上獨一份的東西,真正獨一份的,是一生裏不可或忘的某段相遇裏的心情。


    我不知道你將那心情收藏在了哪裏,我在我這裏,等你親手來挖了掏了去。


    記住,莫讓我等太久。”


    信封封起,加火漆封,連同那隻精巧封閉的禮籃,靜靜放在桌上。


    他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麵對著那信,靜靜看日光透過簾幕一點點走盡格子窗,再換了如霜的月光,淡霧般的鍍在淺綠的信封之上,將字跡一點點模糊的洇去。


    風在屋簷上,將寂寥的曲子低唱,帝京之夜,如此深長。


    帝京之夜如此深長,有人從日到夜,為一封信輾轉起伏。


    草原的日光卻明亮而燦爛,王庭人群歡慶如海,裹挾得人忘記悲傷。


    赫連錚抱著鳳知微驅馬而下,隨即陷入人群的海洋,掙紮了好久才到達王宮門口,赫連錚已經渾身掛滿了荷包腰帶和各式吃食,連鳳知微懷裏都被扔上了油膩膩的糍粑。


    一轉過人群,鳳知微就一掌拍在赫連錚胸前,手法巧妙,拍得赫連錚手一鬆,鳳知微已經飄然落地。


    她理理衣襟,看也不看赫連錚一眼,轉身就走。


    “哎哎你生氣了嗎?”赫連錚趕緊跟著來拉住她袖子,“別,別嘛,小姨,小姨,下次我不了。”


    他每次一心虛就喊她小姨,鳳知微無可奈何轉過臉來,道:“你可記住了?”


    “我那是情不自禁。”赫連錚目光發亮,仰首看著草原分外高遠的天空,“知微,我終於從帝京迴來,天知道我有多麽討厭帝京,死氣沉沉,所有人都戴著麵具,所有人都活得不由自主,所有人說的話你都隻能信三分,還是草原好啊,天都比帝京高些,知微,我隻是想你知道我的歡喜。”


    我隻是想你知道我的歡喜。


    鳳知微眉睫微微一顫,一瞬間笑得有些淒涼——我知道,我知道,可惜你便是想把可以裝滿整個草原的歡喜分享於我,我也沒有地方去放那些歡喜了。


    那裏,心的地方,隻有長熙十三年帝京的第一場雪,悠悠飄落,永無止歇。


    “好熱鬧!”身後歡快的唿聲傳來,淳於猛帶著護衛興奮的跟過來,大聲道:“唿卓部的姑娘我喜歡!明兒討個做老婆!”


    “難道你不迴去麽?”鳳知微笑笑。


    淳於猛倒瞬間斂了笑容,鳳知微愕然盯著他神情,道:“你真的不想迴去?怎麽可能,你淳於家是楚王親信,你迴去,挾南海和此次護送功勞,楚王一定會給你安排重要實職,前程似錦,可不要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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