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隴南、隴西、江淮……一路而經四省,無數田間勞作路頭閑遊的人們,都曾看見一人黑衣黑馬,卷起騰騰塵土,風馳電掣而過。


    六天後,離帝京最近的江淮道。


    夜。


    一騎快馬如電般從官道上馳過,將路側的碧樹連綿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馬上騎士滿身塵土已經辨不清顏色,唇上焦裂,覆了一層暗黑色的灰,騎在馬上的姿勢搖搖欲墜,為免精疲力盡落下,那人將韁繩繞在自己手腕上,以至於因為勒得太緊,手腕一片青腫紫脹。


    前方不遠,便過了江淮地界,再往前,便是帝京。


    馬上人長長出一口氣,將積壓在骨裏的無限疲憊微微發泄,馬勢卻絲毫不減,向黑暗深處狂奔而去。


    前方卻突然鬼魅般出現了一些人影,在道口必經之地,一字排開。


    韁繩狠狠一拉,駿馬長嘶而起,半空中飛蹄彈踢,被馬上人狠狠勒下。


    “讓開。”


    馬上人聲音沙啞得幾乎無法辨清,語氣卻斬釘截鐵,不容更改。


    前方人默不作聲,停在當地不動,礁石般沉默而堅定。


    馬上人隻說了兩個字便在輕輕的咳嗽,她微微抬起眼,暗淡的月光下那雙水汽迷蒙的眼眸滿是血絲。


    將長鞭緩緩舉起,咬牙忍住這個動作帶來的手臂無法自控的顫抖,鳳知微一言不發,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不可撼動。


    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很明顯,對方也很堅決——你要過去,從我們身上踏過去。


    鳳知微冷笑,平舉的長鞭倏然落下。


    “恢律律”一聲長嘶。


    駿馬暴起,滿身肌肉都在鼓動,刹那間揚蹄如電,劃出一條黑色直線,穿刺而向人群!


    “退!”


    一聲輕叱,十幾人訓練有素向後一退,圍出一個半圓形。


    “撒!”


    銀光閃動,如月色落天而來,每個人刹那間舉手齊揚!


    一張鋪天蓋地的銀色巨網,粼粼晃動著耀眼的水光直罩而下,瞬間將鳳知微連人帶馬整個兜在網裏。


    “哧……”


    幾乎發生在網落下的同時,冷笑縱馬闖陣的鳳知微,在那聲“撒”字剛出口,便悍然拔出了早已備在懷中的刀。


    網落她一刀橫掠,白光閃過巨網破裂,她直衝而出,瞬間已在網外。


    衝出網她既沒有發怒嗬斥也沒有表達慶幸,她連頭都沒迴,看也沒看攔截她的所有人,以刀支地,徒步向前。


    一落地她便一個踉蹌,連日在馬上早已顛得筋骨都似要散架,此時落地震得渾身疼痛瘋狂喧囂起來,她瞬間咬破了下唇。


    下唇咬破,步子卻不緩,她一瘸一拐拖著自己的刀,用一種古怪卻依舊快速的姿勢,向著那個方向繼續。


    到得此刻,全部意念都隻剩下的“快速迴京”,雖千萬人吾往矣,雖千萬人不可阻之。


    攔得了我的馬,攔不了我的人,馬被攔住,我還有腿!


    攔下馬的人們,手中抓著網扣,忘記了所有動作,怔怔迴首看著那個掙紮前行的女子,看她滿身灰土狼狽不堪,看她唇焦舌裂滿眼血絲,看她歪歪斜斜支撐著身體,用一種可笑卻讓人想流淚的古怪姿勢,徒步掙紮前行。


    看她近乎瘦弱的身體裏,爆發出來的無人可阻的堅持和執著。


    “啪嗒。”


    一個男子鬆開了手中的網扣。


    “啪嗒啪嗒。”更多人鬆開了手,巨網落地。


    領頭的人閉眼長歎,半晌咬咬牙,揮了揮手。


    巨網鬆開,有人默默過去,解開了被困住的馬,牽到鳳知微的麵前。


    鳳知微站住,半晌,眼底濺出一點晶瑩的液體,將她滿臉的灰土衝開了一些,像一道深深的溝渠。


    領頭人沉默著將她扶上馬,在馬旁放了新鮮的水囊和幹糧袋。


    他想說什麽,卻最終沒有說出來。


    又是一陣急速馬蹄聲響起,一直緊追不放的顧南衣到了,他現在也很有些狼狽,一向講究幹淨柔軟的絲袍,黑一塊黃一塊早已分不清顏色,遮麵的白紗也變成了黃紗。


    攔路的人看見他慌忙施禮,他卻看也不看,徑直馳過鳳知微身邊,一伸手抓起她,往自己馬上一擱,隨即疾奔而去。


    那些人淹沒在騰起的煙塵裏,看著他們背影消失在地平線深處,久久無語,半晌,那領頭人歎息一聲,道:“通知後麵兄弟,都不必攔了。”


    “是。”


    “通知總令大人……”那人語氣低沉,“姑娘決心,無人能改……請他做好準備。”


    “是!”


    第七天。


    煙塵在快馬蹄前激揚如浪,浪花盡頭,天下帝京的巍峨城門即將在望。


    轉過一座矮山,鳳知微知道,路的盡頭就會出現那人流來去的城門,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幾乎要瞬間癱軟在顧南衣的懷裏。


    人的潛能真的是無窮無盡,三天前她就覺得自己隨時會從馬上掉下來,如今她還好端端的坐在馬上,不過說是坐在馬上,其實也就是倚著顧南衣才成。


    顧南衣這一路又在破例——一直沒換衣服,一直沒推開她。


    平常快馬半月之路,她們隻用了七天。


    鼓起最後一絲力量,她催馬前行。


    卻有簫聲響起。


    清越空靈的簫,迤邐於山間,仿佛自雲端降下,攜了這金風玉露天水薄雲,穿過風的經緯,將無盡心思蒼涼奏響。


    那曲調起初輕靈,漸轉激昂,幾番雷生電閃雲起雨收,忽又化作瑟瑟秋雨,低沉綿邈,不盡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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