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傳染的惡病,但是沒有人選擇隔絕病人,隻是所有人都很勤快的洗澡洗手換衣,進出那個院子的時候,都會先在偏房內用藥澡淨身,寧弈知道,無論如何急切,此時不能有人再病,尤其他自己,一旦他倒下,鳳知微便難活,所以他不厭其煩,每日進進出出無數次,便洗無數次澡,洗到手上身上皮膚都已經開始破損。


    到了晚間,他不要任何人侍候,自己睡在鳳知微房裏,睡一個時辰便翻個身,起來看看她的氣色,鳳知微的狀況是如此的令人心驚膽戰,一忽兒灼熱如火,靠近三尺都覺得熱氣逼人,一忽兒其冷如冰,房內氣溫都似跟著下降,他一忽兒給她敷著冰袋,敷了不到一會兒便得很快撤開給她加棉被攏火爐,一夜不知道折騰多少次。


    有一次他倦極,模模糊糊的睡著,恍惚間便覺得鳳知微停止了唿吸,砰的一下便從床上跳下來,撲到鳳知微床前,他眼睛不便,撲得太快,撞翻了桌上的茶壺,瓷茶壺的碎片割裂了他的手指,他隻是渾然不覺的去探她的唿吸,感覺到她鼻間的熱氣在他流血的手指下氤氳著,他才長長出口氣。


    那晚他在寂靜中捂著流血的手指,長久的沉默著,再也沒敢睡下。


    不過幾天,寧弈便出奇的瘦了下去,臉色白得看見皮膚下的淡青的脈絡,一雙眼睛反而像在燃燒妖火似的灼灼,看得人心驚,寧澄實在看不下去,有天晚上闖進房內,占著那張小床堅決不肯讓,被寧弈一腳踢了出去,寧澄扒著門嚎哭,寧弈伸手就把一個青花瓷瓶砸到他頭上。


    三天後顧南衣出手,將他點了穴道扔出去,自己另外拖了一張床來睡,睡了一陣子覺得不舒服,幹脆睡到床前腳踏上,他在那花梨木的腳踏上躺了,將長長的個子慢慢蜷縮成一團,恍惚間想起鳳知微也曾這樣蜷縮在他的床前腳踏上睡覺,夜半他醒來時總能看見她偏臉睡著,很沒安全感的抱緊棉被,長長的睫毛垂下去,眼下一彎很柔和的弧影。


    他那時覺得她睡得很香,腳踏應該很舒服,現在才知道,原來不是那麽舒服。


    不舒服他也睡著不動,等著鳳知微也像以前他夜半下望一樣,突然醒來,側下身來看他,到時候他要說什麽呢?他得好好想想。


    不過等來等去,鳳知微始終不曾側身下望,他想好說什麽了,也沒機會發揮,他閉著眼睛,感覺那種堵堵的滋味又泛上來,秋夜裏不知道為什麽那麽涼,無聲無息透入肌骨裏去。


    後來也便不等,他睡在腳踏上很習慣很方便,感覺她熱了,手一伸便搭上冰袋,感覺她冷下來了,手一伸便拖過被子點燃火盆,還不妨礙他睡覺。


    有一天晚上細雨蒙蒙,寧弈在屋裏,顧南衣睡在屋頂上沒下來,雨聲裏葉笛聽來悠悠長長,拽得人心尖發疼,所有人都等在院子裏,聽著紙門被緩緩拉開,南海最優秀的大夫邁出門來,蒼白著臉色,跪在廊簷下對著室內磕頭。


    寧弈沒有出來,室內寂無聲息,一縷縷淡白的煙氣飄搖不散,在秋日雨幕裏凝結成詭異而淒冷的畫麵。


    燕懷石噗通一聲,失魂落魄跪在了雨地裏。


    赫連錚“嗷”的一聲狂叫,狂奔了出去,不知道哪個倒黴蛋又要挨揍。


    青溟書院的學生們愣在雨中,不知道臉上那濕漉漉的是雨還是別的什麽。


    整個院子籠罩在一片死寂裏,所有人都僵成了泥塑木雕,渾然不知痛癢,大夫的腦袋咚咚的磕在木質的長廊上,聲音空洞,敲擊得人心中發痛,秋日的雨綿綿的打濕簷角垂落的發黃慘白的樹葉,看起來和所有人的臉色十分相似。


    屋裏沒點燈,半掩的門扇後黑沉沉看不見景物,隻隱約看見寧弈瘦了許多的背影,背對著庭院秋雨一動不動。


    良久的死寂後,他的聲音淡淡傳出。


    “滾。”


    大夫倉皇而去,每條皺紋都載著死裏逃生的慶幸,他經過華瓊時一個踉蹌,華瓊順手扶住了他,有點憐憫的看著這個名滿豐州此刻卻無比狼狽的名醫,道:“我送你出去。”


    她送大夫一路到門口,正要迴頭,卻見憩園的門丁罵罵咧咧的走進來,一扔帽子道:“混賬東西,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有人敢上門行騙!”


    華瓊疑問的一探頭,看見憩園門口不遠處一個人探頭探腦的張望,門丁在她身後憤憤道:“轉了幾天了還不走!貪圖咱們私下許出的重賞!可是豐州第一名醫都束手無策,他一個藥方都寫不出的人,能成?帶到殿下麵前,那是找死!”


    華瓊又看了看那人,和對方充滿期盼的目光對上,她想了想,隨即,招了招手。


    寧弈沉靜在一室淡渺的煙氣裏。


    煙氣背後是鳳知微蒼白的臉。


    她已經不發熱也不發冷,也沒有了那種看了讓人害怕的、似乎要連心肝腸胃都噴射出來的劇烈的嘔吐,她靜靜的睡在那裏,像一團即將飄走的雲,無力的輕盈著。


    寧弈怔怔的看著她,半晌,慢慢揭去了她臉上的薄如蟬翼的人皮麵具。


    他的手指緩緩的在麵具下摸過,摸到微垂的眉,確定麵具下是那張垂眉黃臉。


    這個女人,生怕為世人發現自己的真麵目,不厭其煩的戴著兩張臉。


    寧弈沒有笑意的笑了一下,伸手端過床邊的水盆,浸濕布巾,慢慢絞幹。


    總戴著兩層易容定然是不舒服的吧,總要她清爽些才好。


    他執著溫熱的布巾,手指卻是冰涼,那麽濕濕的一團抓在手中,像抓著自己的心,他的手指緊緊攥著,恍惚間想起秋府後院湖邊初見,她偏著頭,半身立於水中,抓著自己濕漉漉的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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