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竹榻上躺了一會兒後才察覺到枕頭上濕了一大片,手往臉上一探,眼角隱約還有淚,我微拾頭便覺得頭痛欲裂。

    這幾日身子很怪,胸腔裏總是有股內力凝聚,暖和和的消散不去……有些嗜困,可醒後卻覺得渾身氣爽,仿若記憶好了不少。

    芳華每次都笑著說,是他的藥起了作用。

    胡扯……

    他那藥治不好自己,反倒能醫我了?

    那一天醉酒發生的事,我們誰也沒提。似乎悲傷的芳華隻在他耍酒瘋的時候才會出現,平日裏便恢複成了儒雅清高的美男子,別看他什麽都神仙似的無欲無求,可單有一點是不好的……就是他喝藥的時候還非得灌你一些。美名其曰:有苦同享。

    呸,德行!

    想起前段時間,我戲說芳華沒學問,日子過得閑卻從未見他看什麽書卷,他卻不搭理我,無聊的時候還真拿起一本醫書,慢慢地翻了起來。

    明明是他在看書……

    可我卻發現,我總能將那一頁的內容倒背如流。

    我很驚訝,他卻不以為常,說我以前就有這個好本事,見怪不怪的。

    他像是什麽事情都懂。

    隻是,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他。

    每天夜裏隻要我閉上眼,就覺得似乎有人在蹲在我床沿,在我旁邊輕說念著什麽……腦子浮現了一個個字言片語,零碎,卻又像是能拚湊成句,仿若是一段心法口訣。

    而第二天醒後,從床上爬起來便覺得渾身都是勁兒。但偶爾也是會有些頭疼,卻在我搶了芳華那碗要喝後就覺得渾身舒暢,啥別扭毛病也沒了。

    嘿……

    可見那藥有多麽神奇呐!

    隻是我就很納悶這麽神的的藥都治不好芳華,難道他身子真的弱到無人可醫了麽。

    可是看著又不像啊,雖然他還是偶爾咳嗽,走得遲緩,離不開躺椅總是想休息,但看起來精神還是不錯的。有時候我要去攙扶他去散小步,他反倒還很鄙視我,那小白眼翻得銷魂。

    日子也就這麽湊合著過了,皇上的人馬一直沒尋到這兒來。想起以前承諾芳華說他病不好我便不走,如今似乎照顧他已成習慣了。這

    其實也說不上皇宮和這兒哪處更好些……隻是偶爾會想起皇上。不知道我失蹤了麽久他會不會著急,會不會想著要找我。

    廊上有些冷。

    我的手撐在竹榻上,緩慢地起了身,這會兒胸口處不知何時多了件袍子,披蓋在我身上的這分明是男人的單衣,布料摸上去柔軟還有溫度。低頭聞了聞,果然嗅到了衣袍上有著很獨特的味道,隻屬於芳華的氣味。

    我嘴角緩緩勾著,露出了一個笑容。然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這會兒才睡醒,也不知道做些什麽才好。

    發了會兒呆,突然肚子裏浮現了做夢時聽到的口訣,狐疑地蹙起了眉頭,默念了一下,屈指一彈,居然將簷角一串竹片做的風鈴的絲線擊斷,聽得敲擊脆聲,風鈴墜地,散成一片。

    廊簷一盞孤燈在風中晃蕩。

    我嚇住了,好奇地盯著手指瞧了半晌,咧嘴笑了。

    一時間也沒來得及去細想這武功是怎麽來的,隻覺得一時間亢奮過度而引發了身理的某些需求,忙夾緊褲檔,進屋掏了草紙,超茅廁裏頭奔去。

    踢門,進廁,轉身,蹲下,一係列動作如行雲流水酣暢完成。

    揉揉了肚子,哼哼了半晌。我起又舒展,隻覺得暢快啊,渾身打了個戰栗,卻覺得一股鑽進耳朵裏的聲音由模糊變清晰,而且越來越多了起來,有人說話的聲音,蟬聲,還有熱鬧的夜市聲。

    我眼四處望了望,忽然聲音消失了。

    夜正黑,茅房裏黑漆漆的,倒是屋外頭月光暗淡無光,可隨時這樣仍覺得視野一片開闊,聽力也好了很多。

    怪事了……

    我仍舊是蹲在茅廁裏頭,一閉上眼,聚精會神了一會兒功夫,嘿!神了,居然能聽出這宅外方圓幾百裏路的小池裏調情的兩蛤蟆,還是一公一母。

    莫非我屬於愚鈍型,在失憶前練了許多功夫不見成效,而如今又大器晚成,剛好被我撿了個便宜,一夜之間開竅了,我蹲在茅坑處,竊喜之。

    突然啪嗒一個聲音響,引起了我的注意,似乎是樹杈掉落的聲音,隱隱還有人在爬牆……

    我目光炯炯,一下子來了精神。

    難道這方圓幾百裏有人遇賊或者是有人漢子爬牆偷情?!可是這聲音,怎麽就這麽近啊,就像近在咫尺?!

    “哎呀,你撐著點。”

    “羅嗦,叫你讓輕功賊好的老六過來你偏不肯,快些上去,我支撐不住了。”

    我一激靈,聽了半晌原來是有人在爬我這個宅子啊。太興奮了,我在在這兒呆了許多日子了,除了芳華還真沒能看到

    別人的一根汗毛,更別說人影了,分外想念那生人味兒。

    我忍了半晌,還是決心不要嚇到這些小賊了,畢竟翻山越鈴來這荒郊僻野找到這麽一個宅子爬也不容易。

    ……切不能嚇壞了他們。

    在茅坑裏悶頭呆著,俺懷著喜悅焦慮不安與迫切期盼的心情等待著。

    屋外頭動靜著實不小啊,伴隨著蟲嗚還有些人聲。

    “笨死了。”

    “老子隻會下毒,哪管這麽多。哎呀……”

    “怎……怎麽了?”

    “我下下……不來了。”

    我終於忍不住了,興衝衝低頭邊係褲腰帶跑出去看,才一溜到庭院裏還沒站定就看到有個黑影翻宅子的圍牆,正處在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來極為境界的位置,歎為觀止歎為觀止。

    正準備好心勸他下來喝杯茶。

    突然靜悄悄的庭院裏傳來砰地一聲響。

    一間房門被人從裏頭推開了。

    芳華從屋裏走了出來,看著我衣衫不整衣褲半褪不褪的樣子,他身子陡然一抖,一臉被耍流氓的表情。

    “那那……有人……”我指了指,方手又拽了下滑的料子。

    他揚眉,聞言看。

    漆黑黑一片,牆上早就沒了人。

    我很窘迫,隻好又拎著褲腰左顧右盼的跑了迴去。真丟臉啊真丟臉,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其實,我真的很想看看小偷長甚麽樣子……

    以前在皇宮裏我就極喜歡湊熱鬧,卻也沒能看到小偷隻偶爾看到兩個小太監鬥蛐蛐兒。宮裏沒有嬪妃,連鉤心鬥角所需要的智慧也沒處發揮,失策啊,好不容易有樂子了,居然被他們跑了。

    我垂頭喪氣的迴了屋,合門,倒在榻上,想了想……踢了鞋子,一溜縮進了被褥裏。

    窗戶沒關,風有些涼,燭火撲閃了一下,滅了。

    我側身臥在榻上不生不息地盯著自己的手,卻翻來覆去無心入眠,熬了大半夜終於渾渾噩噩的睡著了。

    然後便做了一個夢,夢見有無數個漂亮的小公子圍著我,有的給我梳理頭發,有的服侍我穿衣裳。我住在一個很寬敞的宅子裏,和煦的陽光照在一把古琴上,弦上隱隱泛著光澤。室內的牆角處還掛著一張畫像,畫上的人物長得簡直和芳華一模一樣。不知誰在外頭喚了一聲皇上來了,我便隱隱看到

    那些小公子們慌亂成一團的人,我腦子裏響著他們清亮的聲音與熟悉的話語可唯獨看不清他們的臉……

    我猛然驚醒,睜開了眼,原來天已大亮。

    小蹙眉頭,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拿手錘了一下愈發疼痛的腦子,看著空蕩蕩的屋子然後發了會兒呆。

    會飛的符紙鶴,失蹤的鸚鵡,絹布上的字跡,離奇的內功,腦海裏浮現的莫名奇妙的夢境……

    真是山雨欲來……

    隻怕又是一個多事之秋。

    【二】

    我緩了口氣,徐徐下了榻去屋外打來水,簡略的洗漱了一番,收拾妥當了。

    慢悠悠的走到廊上,左拐右拐之後便在一間房前站定,挽著袖,撩起了袍子踹一腳,門開了。

    芳華臥在床上,遮遮掩掩的有些心慌。

    “喝藥了沒?”我用慣用語句問候他。

    他拿著一冊書,也斜著眼,漫不輕心地說:“沒。”

    ……

    “你還真等我伺候來著,好的大麵子。”我佯裝怒氣。

    他笑了,擱了書冊,身子往榻裏邊坐了坐。

    我轉身走到牆角的小火爐旁,隻見上頭放著藥罐,藥味已經很濃了,火不太大,似乎不是熬藥而隻是在保溫。

    “我真不知該怎麽說你了……換做是他人,我才不管喝沒喝藥,反正身子是自個兒的。”我氣急又無奈著,隻能沒什麽威懾性地橫他一眼。

    他眼一彎,笑了。隻是臉色蒼白顯得笑容很虛弱。

    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又很正常的心軟了,聲音頓時輕了不少,“每次說你,你都拿笑來糊弄我,你不喝藥身子又怎麽能好,這全兒是一天比一天虛弱了。”

    “換做是他人你也不管服侍他喝藥,若病的是子川,你也不管藥麽?”

    “那自然。”他有那麽多宮女奴才,也輪不到我管。

    他專注地望著我,靠在軟榻上很虛弱的笑了,屬於很滿足的那種。見我生疑,他又補一句:“若是我,我一定會伺候他。”

    他在和我較勁比什麽呢比?

    我怕燙,拿帕子端了藥罐擱在桌上,倒了一些汁盛出來。他不接,隻掀著眼皮望我。

    那意思我明白,老規矩……讓我試藥。

    嘿!

    他真當自己是稀有物種了。

    我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撩起袍子大大咧咧地坐在他身旁,在他熱切的注視下,雙手端起碗低頭吮了一口,“不燙,你趁早喝。”

    “你再多喝一口。”

    我忍了白他一眼的衝動,“你若喝不完,下次別弄這麽多。”

    他接了,雙手捧著,很乖的在喝,睫毛有些顫。

    他骨節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透明,脖頸纖細白皙,是那種沒有血色的蒼白,熬了這麽多次的藥,他身子不見好反倒是愈發的衰老了,以前青絲如瀑,才幾日功夫發鬢處隱隱有了一兩縷銀色。

    我呆了呆,聲音放輕了問:“身子近日感覺好些了麽?”

    他像是有些對不住我似的,不好意思的笑了,“這藥……喝了也不見好。”

    是麽……

    這藥我喝了,倒是覺得神清氣爽,身子結實了不少。

    這個神仙似的人居然被外頭傳聞是醫人的聖才。

    還真是沒法看出來……

    想著以前他說我需要調補,而我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倒掉了所有的藥。

    後來……

    他也就不送了。再後來反倒是他的身子愈發的不行了,然後輪到我喂他藥了。

    突然,腦子裏電光火石般,渾身止不住打了個機靈,我想到了一直盤旋在腦海裏卻又不敢承認的事兒。我怔怔的望著那個捧著藥,垂頭蹙眉,仿若喝耗子藥一般的男人。

    ……真是別樣滋味在心頭。

    “別喝了。”我啞著嗓子厲聲止住了他。

    他呆呆的望著我。

    我聳著肩,垂頭氣餒地坐在床沿,聲音悶聲悶氣,“我脾氣向來倔你也是知道的,以前在宮裏有聽過你的傳聞所以多少有些顧忌。所以當初你給的藥,我是不太敢嚐,可現在不一樣了,你若煎了什麽藥想要給我盡管拿來好了,犯不著委屈自已喝。”

    他手顫了一下,猛地嗆住了。

    我忙找著揣在自己身上的帕子,他卻揮手製止著,低頭拿袖子捂嘴,身子顫抖著抑製不住地咳嗽起來,袖袍下滑隱隱可見青衣下……

    我卻突然神情一變,握著他的手,板著臉說:“你這手是怎麽了。”

    他卻想縮。

    我強行按住他竟用了些真氣,他眉蹙著沒能動彈掉,我眯眼把他袖子一撩,露出那瑩潤如玉的臂……

    他神色慌張

    的想遮掩,卻已經遲了,原來該如霜雪般的肌膚上卻像用刀子割去了不少的肉,布滿了猙獰的疤痕,交錯得很是嚇人,有一塊如銅錢般大小的傷處隱約還露出了裏麵白花的骨骼,像是才割開沒多久,這掙紮間,已經傷口已經裂開,一股淡紅的液體流了出來……空氣中立馬散發出了淡淡的藥香味……奇怪的是,這血流出來沒多久便變成了琥珀色……

    然而空氣中飄散的氣息,帶著藥香又有些淡淡的腥。這是一種很熟悉的氣息與感覺,我津液湧出,舌立馬苦澀了起來,這股味道……不就是每日煎藥後那股氣味麽,在這以前我能嚐出所有藥材的名稱功效,卻唯獨吃不出他的藥,原來竟是他以手腕上的人肉做藥引。

    我唇動了動,半晌才艱澀地發出了音,“你瘋了麽……”

    “勺兒。”他想來握住我,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那哀淒的音調伴隨著那兩個字狠狠的撞擊著我的心,一時間莫名的衝動讓我將他的手狠狠甩掉。

    他有些不知所措,虛弱的躺在榻上,倉惶地望著我,胸口起伏很大喘著氣,表情很受傷,右手的指緊緊撫著另一隻袖袍,雪白的布料上浸染著琥珀色,空氣中腥鹹的味道漸漸濃烈了起來。

    我視線緩緩向下,望著他,整個人都呆住了。

    這個人……

    流出來的血與凡人的顏色不同,他不是人,千真萬確是隻獸,芳華獸。

    他的瞳孔裏倒映著我的神態,迷茫且彷徨。

    為何每天都要喝他的藥。

    他為何要騙我喝他的血與肉筋……

    我有些不知所措,一直往後退,身子撞上了厚實的門。

    他已經撐起半身,靠在床頭,一雙眼如秋水泓波,不見深淺。

    這雙美目原本該是承載了許多,

    可如今卻隻讓人覺得空洞,唯剩下那飄出唇角的話,卻是那麽字字泣血,“你還是無時無刻都在想走……”

    我不知道他為何會說出這番別樣的話,但我卻清楚的看到他慘白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自嘲與蒼涼。

    他眼裏竟一點暖意也沒有。

    我緩緩地閉眼再睜開,怔怔地望著他,視線中他的樣子愈發的模糊了,一股真氣湧了上來,頭一下子,像是要炸開一般。

    “勺兒。”

    “……別走。”

    我徒然無力的靠在門上用手捂著嘴,身子像使不出力氣

    ,顫抖著手摸上冰涼厚實的木扳,摸索了半天,幾乎是奪門而出。

    似乎是憋了很久,一時間竟出神入化,腳底如踏輕風,在草叢上疾馳而過。

    鬆院靜,竹林深,葉子打在身上生疼……

    風唿嘯而過,急疾間濺起草木,塵土輕揚,胸中有真氣在逆流,不覺中腳踏地,竟輕躍騰飛,揮起袖子穿過碧竹林……

    穿梭而過的錯綜紛亂的碧竹林,讓我別開臉,眼前一片暈眩。

    “願意隨我一同迴家麽,管你一日三餐,保你吃飽。”

    “我和你們世人不一樣,我是獸,你可以叫我芳華,不要叫我娘。”

    “勺兒,是我和子川迴宮,你懂麽?”

    前程往事,那個人所說的一字一句,麵容神情動作姿態像是潮水般的湧入了我的腦子裏,頓時劇烈的疼痛讓我停了身形動作,慘跌在地,緊緊地閉上眼,可那人的身形話語卻仍舊如影隨形,逃也逃不開……

    “你一向都聽話,師父希望你離開我後,能在江湖上闖蕩個好名聲。”

    “江湖逍遙自在,比皇宮裏要有趣得多。”

    “你若走了就別迴來了……”

    我身子軟了下來,手捂住了頭,身子一側便倒地了,徒然地睜著眼,視線裏卻一片模糊。

    “義父……

    如今,我全記起來了。你明明在我身邊,為何卻不與我相認。

    多想聽你喚我,哪怕一聲也好。

    你當真,不要勺兒了麽。”

    所有痛苦的甜蜜的幸福的悲愴的記憶仿若洪水般席卷而來,腦子裏疼得快要炸開了一般,思緒離我越來越遠了,一股莫名的沉痛伴隨著迴憶湧入了腦子裏,侵噬著我的心。我蜷縮著身子,疼得渾身都沒了力氣,緩緩地閉上了眼。

    一旁的竹林傳來悉簌的聲響。

    緊接著一個清亮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肆兒,你確定走這邊麽?你那破符紙有用麽,折了這麽多隻紙鶴,一直都沒飛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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