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唿一口氣,身形滯了一下,朝裏看了一眼,告誡自己不要多想,匆匆下階梯喚了小太監去弄兩碗醒酒的湯。

    冷宮裏的燭火全用在了宅裏。

    過道庭院裏黑漆漆的,不時有人輕聲吩咐著,然後散開各忙各的。他們腳步很輕,穿的鞋底也忒軟,走路沒了聲。

    我腳有些木,腿甭得緊緊地,扭著頭,走了沒幾步又憋著勁兒朝著屋那邊看去。

    多半是起風了,窗上的綿紙被吹得悉簌作響。

    怔了一會兒,

    坐在石凳上發呆,手撐著頭,望著紙窗上投射的裏屋那兩人的身影,雖知道那是影子,被燭火那麽一晃,也失真了,總覺得那窗戶後的兩人湊得是那麽近且親昵。

    心裏一絲的酸澀,

    壓抑著淡淡的憂傷,一股暖流湧上來,連帶著眼眶都濕潤了,拿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有些手足無措的站了起來。

    義父是我的。

    他是勺兒的芳華。

    攥緊了手,胸口處那股小悶氣竟沒發使了。

    “湯水禦膳房裏一早就預備好了,這就送過去麽?”小李子低頭捧著東西小心翼翼的走來,一臉錯愕的望著我。

    我沒理會,

    視線像生了根似的盯著某一處,心裏一陣寒透了底。

    紙窗上一個身影靠著另一個是越來越近,破舊的紙被風吹得嘩嘩響,隱約能看到那人的明黃袍子。

    這時隻覺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

    我一絲恍神。

    “怎麽了你這是?”小李子頗為關懷的望了我一眼。

    “沒事。”我別開頭,心裏犯著陣陣苦澀,想咧嘴笑,可嘴角一動就覺得眼睛發熱。

    “剛才還好好的,這會兒誰招你惹你的,”他徒然停了話,朝屋那邊掃了一眼,笑了,神秘兮兮的,“好嘞,這會兒醒酒湯都不用送了。”

    出什麽事了。

    為何這麽說……

    我身影一震,詫異的隨他的視線望去。

    紙窗上什麽倒影也沒了,一片漆黑……屋裏燭已熄了。

    腦子裏驟然一片白光,

    什麽也不想,什麽也想不了。

    我隻知道此時此刻芳華與韓子川在那間屋子裏……隻有他們二人。

    一時間不知哪兒來的戾

    氣直衝上胸,悶得慌,我一把奪過小李子手裏的湯水,雄赳赳氣昂昂,以捉奸的姿態,一把推開他直往裏頭闖去。

    “你不能進,誒……小祖宗,怎麽說你都不聽了。”

    小李子聲音越來越小,

    最終縮縮頭,往後溜了……

    因為,門已經被我用了三成內力,一把推了,吱的一聲,敞開了許多。

    屋裏少了燭火,

    光線很暗,窗另一頭的月光足以把一切都照得透亮。

    桌旁空蕩蕩的,一壇子酒獨擺在那兒。

    視線輕掃而過。

    我看到韓子川伏下身子,臥在榻上,一雙手從他的下方環著脖,虛搭在他的肩頭,看不清底下那個人臉上的神情……

    我此時的心情,

    怎麽說……

    沒法形容,

    心裏就像被什麽不知名的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連唿吸都忘了,也不知為何手竟會發軟,承受不了重物一般。,

    地上傳來一陣清亮刺耳的聲響分外惹人注目,忙退了幾步。

    我征了怔,

    才發覺,

    湯碗已裂了,一地的碎瓷,那湧在地上的湯來勢那麽疾與迅速,沾濕了我的鞋,讓我退無可退,就像眼前的一切,讓我不知所措。

    “誰讓你進來的。”含著惱意的責備從榻的一旁傳來,竟有著難得的氣魄。

    “奴婢,收拾完,就走。”

    我忙蹲下,很奇怪對不對,為何總有什麽東西像是控製不住一般直往眼外淌,我低垂著頭,咧嘴笑著,拿袖子擼著臉,心裏某疼得發顫。

    “你……”

    韓子川維持著側臥的姿勢,伏在芳華身上,撐手側頭,詫異的望著我……眼裏神色極為複雜,忙翻身想下來,“過來,讓我好生看一下。”

    我跪在地上死撐著。

    耳旁下榻的聲音越發的真切,我深吸一口氣,手顫著,爬了幾下,幾乎是奪門而出。

    肩被人狠狠揪住了。

    那人力道之大,手指骨都像是要深陷我肉裏。

    “放開。”我一揮手,甩開。

    卻,

    忘了眼前這個人是太子。

    周圍的太監跪的跪,趴的趴,。

    “不放……我知道是你。勺兒……”

    韓子川從後方將我環住,手臂像是要箍緊我腰,胸腔很疼,肺裏的空氣都要被他逼迫出來了,火辣辣的。

    我死命的掰著,一根一根。

    “我差人隨弄玉一起迴我們林裏的宅子弄草藥,探子說屋裏已經空蕩蕩,沒人住了……你一早就已經跟著我們潛入了宮是麽。”

    他臉頰蹭著我,說的話竟極堪憐軟弱:“為何,不告訴我。”

    末了,狠力扳轉我的身子,一字一句地說:“你可知道,我有多掛念你。”

    我瞪眼望著他,

    他卻醉得柔情極了,手指緩緩拂上的我的臉頰,眉眼……

    可我豎著眉,別開臉,

    隻覺得,萬分的不舒服。

    他卻強製的用手抵著,湊了過來,看我的臉。

    “我早該知道你易了容,誰教你的,弄玉麽?”

    我已經不能從他的語氣裏辨別出什麽了,隻覺得……

    很多不能掌控,

    腦子裏浮現的全都是他剛才伏在芳華身上,被芳華摟著的模樣。

    “太子殿下,您請自重。”字是一個個從牙縫裏蹦出來的。

    我不知道,

    還能忍多久……

    “自重?”他明朗一笑,嘴角揚起卻滿是譏諷,“我很快就是一國之君了,我要的沒人得不到的。”

    這個人,

    哪來的這麽多自信。

    我定定的瞅著他,

    如今有幾分是醉,清醒又有幾分。

    “你啊你……”他波光一轉,隻輕輕摩挲上我的喉嚨,“連聲音都做過了……真的要這麽躲我麽,可你卻分明與芳華走得這麽近,讓我傷心啊。”

    “你和我義父究竟……”最後的話卻哽在喉裏再也說不出口了,那麽得難以開口。

    他挑眉,隻是不語,然後用很意味深長的望著我。

    手一用力,抱了個滿懷。

    “我不能說,也……萬分不能與你說。”

    我僵硬著身子,滿目都是他那遮掩慌亂的神情,他頓了一下,補了一句,在我看來是多麽語無倫次的話:“我們一起呆了這麽久,難道你不知我喜歡你麽。”

    喜歡?

    喜歡到,抱著我……說著話兒,還不忘拿手指摸索我的鬢發,捏皮邊的破綻

    ……

    嘴角慢慢彎起,

    隻覺得,好笑……卻又蒼涼。

    義父,你愛的是這樣的人麽。

    一聲輕微突然的聲響。

    後頭虛掩的門,吱的一下開了。

    我詫異的望向韓子川身後,眼前卻被什麽東西拂過,此時臉上也一涼,一張皮便鬆垮垮的在他指間了,眉一揚,很自得的望著我。

    可我,

    視線全然被他身後那個人吸引了。

    月茫茫。

    芳華獨自倚在門前,一種不知所措與淒楚的表情出現在他的臉上,

    隻著了一席雪色的單衣,

    視線緩緩的滑過韓子川與我。

    “義父。”我啞著聲音喚了一聲。

    那雙摟著我腰間的手,沒有放下。

    他努力做出一副麵無表情的木然模樣,可捏著前襟的手,卻是抖著的。

    眼角下的痣方若要淌下了一般,

    鮮紅欲滴。

    他應該是很傷心。

    因為,

    此時,我能感受到,

    因為我的心擰得,痛得像是要裂開一般,這就是所謂的淒入肝脾。

    他望著我,

    嘴邊掛著一絲恬靜平和的笑,一雙閃爍著星芒的眸子,剔透如泉美好得讓人移不開眼,卻能讓我從裏麵看無盡的悲傷。

    外頭不知何人在吹簫,徒添了一份淒涼。

    我徒然間覺得虛軟脫力。

    韓子川低頭環著我,

    混混噩噩間,往事破碎雜亂的閃光如一場浮光掠影的夢境。

    “勺嬅,我知道你。”

    “勺嬅,我和芳華將與你一齊住在這裏。”

    那一日柳絮紛飛,韓子川就這麽猝不及防地闖入了我與芳華的生活,如今是否一切已成定局……或許早就是事實,而我隻是不肯承認而已。

    “我有個相熟的人,他愛上了一個不能托付終身的人,對方有妻室一兒,可是他依舊飛蛾撲火,乃至下半輩子活得痛不欲生……”

    韓子川低頭撫琴,

    芳華在他後麵環手教著,

    陽光透過竹林照在他們身上的光也在微微的晃,大風吹過,衣帶當風,花落如雨。

    這些情景一幕幕

    在我眼前晃過……

    我怎麽就忘了,

    悶痛襲上心頭。

    不曾忘……隻是一直不肯承認。

    我想……

    我是真累了。

    輕輕覆蓋著韓子川的手,硬生生的撥開,深吸一口氣,手腳都沒了依托,抓不住一絲希望。

    心裏的隱痛是那麽的真切。

    義父,

    您養育了我,

    勺兒,曾發誓,拚其性命也要守住你……

    如今,

    你若幸福,

    我便會離開……

    隻要,你幸福。

    心裏一緊,手鬆了,下定決心轉身毫不留戀的走了。

    始終不敢再看一眼,那抹如暮煙如晨霧般雪白的身影,我放鬆身體,閉上眼,怕看了……就舍不得離去。

    耳旁隻有那他那句顫抖的音:“勺兒,你走,就不要迴了。”

    很久很久,

    每當迴憶起這段往事,心總會抽搐許久,久久難平息。

    一切緣於誤會。

    倘若那時那刻,我迴了頭……

    或許,一切都會有變數,

    可惜,

    世間容不下或許二字。

    第二卷:八千年玉老,誰人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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