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廟。

    一間破廟。

    一間沒有香火沒人供奉的破廟。

    廟裏光線昏昏沉沉的,四周殘破不堪,廟中間一墩大佛滿身灰塵,雖然破碎卻依然尊嚴。這個破廟是擋不住風雨的,卻仍有流離失所的人將它當作唯一的藏身場所。

    廟裏沒有燃篝火,有些清冷。

    幾個穿著破爛,乞丐模樣的人,摟抱著枯草蜷縮在一旁,身強力壯的已經把幹燥潮陽位置比較好的地方給占了。

    我,

    用袖子擦了擦臉,啐了一口。

    一邊朝四周望了一下,一邊解著褲腰帶,蹲在廟前的林裏,作勢上茅廁卻趁旁人不注意,偷偷在土裏刨著……

    這個時辰這麽做,必須冒很大的風險,動作也要快精準且迅速。

    長且舊的袍子穿在身上一點也不合身,我知道現在這一身打扮很滑稽……這套灰青布袍子還是在一個死人身上扒下來的。

    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

    廟裏的老乞丐說,我是被我娘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送來的,那是一個眼角有淚痣的女人,芳華絕代,美得不似凡人。每當這個時候那又老又臭叫花子,就會睜著混濁的眼望著我,一臉失望的搖了搖頭,我知道他又會說,你連你娘親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呸,

    這個老乞丐,臨死了,都還這麽色。

    可話雖這麽說,他卻是這破廟裏唯一護著我的人,在最餓的時候也不忘份一口羹給我這小叫花子。

    “兵荒馬亂的年代,終究是要妻離子散,餓殍浮屍。”這是老人死後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也是我覺得最有學問的一句話,因為我一個字都沒能聽懂。

    可作為一個小乞丐,不需要內涵與修養,字認得再多也找不來吃的。

    我好死歹活在這塊破土地上呆了五年,沒被餓死,也算是個奇跡了。

    一場大病把我燒糊塗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上下瞅一瞅,瞧自己這身形約莫也就七八歲,看上去還是個孩子,但我想自己應該不止那麽大,因為我懂得很多事情,或許隻是發育不良。

    老乞丐直到死前還一直堅信,我不是孤兒,他說那時候廟還沒這麽破,而我似乎穿得很好,一身行頭像是有錢人家的小孩。

    他告訴我,我還有娘,她說以後會迴來接我。

    但,我對他說的

    一切卻全然沒了印象……

    這老乞丐曾經是個說書的,誰知道他整日與我叨嘮的這一切是不是在胡謅。

    這是個逼不得已,也會出現人吃人的世道。

    而我,要做的,就是怎麽好好活下去……

    如今,現實擺在我的眼前,破廟裏唯一待我好的人死了,我的前途一片堪憂,但好在,老乞兒在死前還給我留了些吃的。

    冗長的袖子拖在地上沾染了灰塵,我的手早已髒兮兮了,指甲裏滿是灰土,隻要將潮濕的土刨開,便能見一個油紙包,裏麵還剩有半個饅頭。

    這年頭,吃食很少了。

    觀音土都有人吃……

    偷、藏、搶是必不可少的求生技能。

    可隻有這樣,才能在這一遭亂世裏存活。

    我賊頭賊腦的,一兩秒的時間,打開油紙包,裏包著老麵饅頭,偷偷咬一口,含在嘴裏,不舍得嚼,低頭手指發抖的把吃食拿紙裹好,有依依不舍地聞了一聞那味兒,小心翼翼的把它放迴了土裏,立馬伏低身子趴在地上,展著袖子,撫來幾把土,又把它給埋了,末了順手就抓著一把觀音土,塞進嘴裏……嚼了嚼,忍不住皺著眉頭,味道有些不大好,能飽肚子就行。

    “你個臭小子,偷偷摸摸的在吃什麽,也不孝敬爺兒們。”

    我一驚,立馬在地上撫了幾把,一陣狗刨式,極力想把挖亂的痕跡給遮掩住了。

    “看這樣子,定是那老乞丐什麽留了他什麽好吃的。”突然一股力道襲來,誰的腳便猛然踹在了我的背上,身上火辣辣的疼,身子往前趴,憋得我眼淚都出來了……喉嚨一哽,一嘴合著饅頭的泥還來不及入肚,便噴湧而出……

    白白的觀音土,夾著白且糯的老麵饅。

    真可惜。

    “靠!他有饅頭。”

    幾隻髒兮兮的的手便一陣亂摸,竟掏出了地裏的紙包。

    “有些餿了。”

    “還能吃,給我留一點。”

    “他奶奶的……死賤種,居然學會了偷著自個兒吃,看我不踹死你個賊小子。”

    拳頭雨點般落在我身上。

    五髒六腑都在疼……灼燒一般,這感覺竟比幾日沒東西吃時的胃絞痛還要來得劇烈。

    橫豎都是死……

    “幾個老要飯的欺負我一個,娘的,我跟你拚了!”我趴在一

    個人身上,抱著腿,在那臭醺醺的褲管上狠狠咬……

    “疼死了,狗娘養的。”

    塵土揚起,一時間眯了眼,那拳頭像一陣狂風暴玉般襲來,我那殘破不堪的小身子板一點點往前挪,手指發顫地向前伸,拾起跌落在地上的饅頭,在一陣搶奪中,一把塞入嘴裏,大口的嚼著……潮濕的土混著腥味,又是個餿饅頭,真是憋屈。

    眼裏滿是濕氣。

    這叫啥……

    死也不能做個餓死鬼!

    我覺得這幾個壯漢乞丐被我這英雄之舉給氣得不輕,一個個竟杵在那兒,隻知道拽著我衣袍的後領子一個勁兒的晃。

    晃也不吐鳥,

    饅頭雖餿,倒也是個饅頭啊,稀罕物。

    正當我閉眼,準備接受再一輪的蹂躪時,突然周圍靜悄悄的了,氣氛詭異得令人心生不安。

    我躬了躬身子,匍匐著向前,探手擼著那餿饅頭準備又咬一口時,一雙白得不該出現在這破廟的上等靴子便呈現在了我眼皮底下。

    那雙靴子,很精準的踩在了我唯一的口糧上麵,這叫一個白……比我那饅頭還要雪白。

    我傻了眼。

    一席白月牙袍子慢慢垂在了地上,身上衣裳的質料也不知道是什麽,總之很上等。

    那人不知道扔了一個什麽東西出去,那些揍我的乞丐們一哄而散,群而搶之。

    我還是死死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地護著那隻餿饅頭。

    “這玩藝兒還能吃?”琅琅如玉的聲音,卻有著綿綿之力,溫雅的語調,仿若清泉涼水注入我的全身,連帶著身子似乎也不那麽疼了。

    “不吃就會餓死。”

    “願意隨我一同迴家麽,管你一日三餐,保你吃飽。”

    一隻玉手修長而美,像是怕弄疼我似的輕輕將我撐起,我詫異的抬頭看向那個人,事隔多年我都無法完整闡述初見他時,那驚心動魄的美。

    那一年,是我在破廟裏呆的第五季早春。

    我,初遇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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