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自印度傳入中國,曆經二千年而不衰。文革期間,砸菩薩成為一種時尚,中國大規模毀滅偶像的時間比塔利班早了四十年。宗教也是一種主張,將一種主張強加於人的做法都是違反科學的,任何反科學的主張都必然會被時代所摒棄的。

    ——((《寒鬆隨筆》)

    第二天一早,旋風穀雲氣蒸蔚,霧氣在穀中一團團地打著轉兒。雲林忠賢帶著他的戰鬥小分隊到了旋風穀的時候突然聽到了狗的嗚嗚叫聲。大家站住靜觀四周,隻見幾隻高大而勇猛的狗從前麵的山坡上,從雲霧中忽隱忽現地奔了下來,就像從天上飛下來的一般。當狗隱沒不見的時候他們又繼續趕路,走不了幾步,兩隻狗突然出現在麵前攔在路上對著他們狂叫不止,不讓他們經過。他們一共是十二個人。走在前麵的幾個人措手不及,被狗直撲上來,嚇得啞啞地叫。後麵的人舉著鐵錘向狗打來沒有打中,卻反而被狗抓破了皮肉。後麵的隊員將繩子解散揮著繩子打狗,繩子有手臂般的粗,在狗的頭上身上狠命亂打。將一隻狗打飛到崖下去了。另一隻狗逃了迴去,這些隊員們立即追上,但轉過一個山彎卻見一群的狗,足有十來隻從路邊突然竄了出來,直撲過來。他們驚慌失措,亂紛紛地退下山來。退到了穀下,商量了一下決定再次上山。他們每人折了一條樹棒作為對付狗的武器,提起精神再次向山上走來。這一下山穀裏十分安靜,連狗的影兒都不見了,正當大家感到驚奇的時候,隻聽走在最後麵的隊員,突然大叫起來。那些走在前麵的人迴頭看時,隻見有兩個隊員蹲在地上,捧著膝蓋兒大叫“哎唷!哎唷!”隻不見狗的影子。原來狗是從身後悶聲不響地來襲擊的,襲擊了一陣子,抓破了屁股上的幾塊布,抓破了一點皮肉,等你弄清楚是怎麽迴事的時候,狗已經鑽進了路邊的樹叢中去了,這才發現褲子破了,屁股上留下了幾個爪痕,痛脹難耐。當他們整頓隊伍再次向山上進發的時候,路旁冷不防又突然竄出了幾條狗來,又咬傷了幾個人,使他們不得不迴到山下去。

    但他們並沒有因此而罷休,當天下午,林忠賢帶了公社民兵十多個人,一個個都荷槍實彈,到了旋風穀,那些狗依舊守候在那裏。民兵們端起槍,對著這些活靶子開槍了,旋風穀裏又響起了當年大雷山剿匪那樣密集的槍聲。狗的淒慘的狂吠聲夾雜著槍鳴聲,令人聽著心驚膽戰。這些狗被子彈擊中亂紛紛掉到了旋風穀下去了。於是大家上山。要鏟平這些佛像必須是從頂上懸下繩子,將繩子纏在腰上,象蜘蛛一樣懸在空中貼在壁上,或者搭起高台,人站在高台上作業。他們采用的方法是前者,因為這樣比較簡單,但幹起來比較費力。他們決定輪換著上牆。

    “哪一個先上?”林忠賢轉過身來對著站在他麵前的年輕人喊道。

    “讓我先來吧!”說話的是一個身強力壯的青年,他挺著胸脯高聲說道。

    林忠賢點了點頭說:“好吧,做好準備。”

    繩子的一端從影壁的背麵飛了過來,像一條蛇從牆頂上掛下來,向下伸長著,當它懸在離地麵約兩米高的半空時,那個身材結實的青年跳起來接住繩子,有幾個青年上去幫他往腰上纏繩子。

    繩索開始往上拉升。隨著繩子的拉升,那個青年像一隻蜘蛛漸漸的爬升到壁上,其餘的人都抬頭仰望著。隻見他從腰間取下鐵錘和鑿子,等站穩後就開始一下一下地鑿著,石片飛濺。

    幾個民兵和隊員聚集在影壁前看著,漸漸的對他那單調的動作不感興趣了,而把注意力轉移到欣賞壁上的雕像了,因為他們知道,這是最後一眼了,以後再也看不到了,就像親人在彌留之際的最後一眼。佛像在他們的眼前活起來,觀音佛的袖子飛起來,衣服飄動起來,臉上的表情豐富而詭秘,好象對眼前的破壞活動無動於衷。

    影壁確實相當的雄偉,須仰視才能觀看,正如看著天上的流雲常使人目眩一樣,看著牆壁的每一個人都開始眩暈了起來。突然他們看到了影壁上的石雕像從整座影壁上凸了出來,牆壁上的裂縫的線條粗了起來,而且還像一隻巨大收音機一樣居然還發出“格,格格!”的聲響,就像收音機會發出雜音一樣。立即,大家意識到整座影壁都向前傾斜,收音機的雜音變成一聲轟隆隆的巨大的響聲,整座影壁向正麵的方向撲了過來,最後崩塌了。

    影壁崩塌的時間極為短暫,不容許有所思考,不容許有任何精神上和物質上的準備。那個掛在壁上的勇敢的青年,在整座牆向他壓下來之前的一瞬間還以為自己頭暈了,並不是牆體在倒塌,另有一個青年想去拉那個懸在壁上的青年一把,整座牆體就向他壓過來,磚瓦廡殿頂的邊緣部分,像鋸齒,像虎的牙齒,將他的身子咬成兩半。牆體崩塌時發出的巨大的聲響震蕩山穀,塵土像煙灰一樣飛到了高空上,牆體似乎並不是崩塌了,而更像是柴草一樣燃燒了,像水氣一樣蒸發了。

    高踞在寺院後麵的高坡上的三個人——石道泉、章士鳴和管山人史土根,正為菩薩牆的命運感到絕望,他們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挽救這座藝術的寶牆,麵對愚昧,麵對邪惡,麵對殘暴,睿智、正義和文明卻一籌莫展,束手無策。他們相抱而泣,而他們忠實的伴侶——那些狗們,在遭受槍殺而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幾隻正默默地站在一旁,無以為計。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巨大響聲,把他們從絕望的迷惘中喚醒,他們一齊迴過頭來,同時把目光投向那座舉世無雙的影壁,然而,影壁不見了,隻有滾滾的塵埃像燃燒的濃煙,像蒸騰的水氣,向天空升起。

    “啊——”叫喊聲隨著滾滾的濃煙向四周飛散。

    “啊——啊——”叫喊聲撞到了懸崖上,又滾落在寺院的空地上,然後像波浪一樣地拍擊著他們的心坎。

    “影壁崩塌了,是否傷著人了呢?快去看看,救人要緊!”道泉說。

    “啊,出事了,啊呀!”土根。

    “做事那麽粗心,真是的!”章士鳴說。

    三個人說著話的時候,就從山坡上飛一般地衝下山來。

    活著的人沒有說話,死了的人永遠沉默了。

    整座影壁像一張巨大的嘴巴,它的磚瓦廡殿頂的參差的簷口就像牙齒,在嘴巴裏麵,被咀嚼得粉碎了,剩下另一半在流著血掙紮著、顫抖著、抽搐著、在狂喊亂叫。

    在影壁背麵拉繩子的兩個人一下子感到繩子重了起來,再也拉不住了,但還是不肯放鬆,直到他們發覺整座影壁都撲向前去的時候,就不得不放手了。他們沒有想到事情會那麽突然,那麽悲慘。

    林忠賢沒有絲毫的損傷,他感知影壁傾倒的時間比其他的人快了一點五秒時間,原來生與死之間的距離也不過是一點五秒罷了。

    總共上山的人是十三個,未受傷的四個,受傷的四人,埋在牆下是五人。受傷的四個人中有兩個是來不及逃出被咬住兩腿的,另兩個是被石頭磚瓦砸傷的,傷勢都比較重。

    道泉、章士鳴和土根三人趕到與沒有受傷的人員一道,先把四個傷者挖出來,放在空地上,他們的腿被影壁的廡殿頂給咬住了。土根到屋裏扯了一張被麵子包紮住傷口,避免失血過多。接著根據林忠賢的指點挖出被壓在牆下的人。根據站立的位置挖出五個死者,並不容易。先得挖開一米五十厚的牆,將磚塊全部拋開。這五個死者死得十分悲慘。他們的整個身體都被壓扁了,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先把四個人送下山。”章老師說。

    “快!背下去。”道泉說著背起一個傷者就往山下走去。

    章老師和兩個未傷的青年又各背起一個就走,林忠賢尾隨在後。土根看守死者。

    大雷山安靜下來了,廣平寺安靜下來了。

    道泉將傷員背到山下,在樟溪公社保健站一放下就沒有一點力氣了,在一條長長的板凳上一坐下來就不想再動一動了,而且他將背緊靠著牆壁,這樣可以省一點力氣。他渴得厲害,想喝水,水就放在桌子上,可是他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為自己倒水了。將傷員背下山來的時候,林忠賢替別的人換下來背著,別的人休息了一下又換另外的人,這樣不停地換著卻始終輪不到他和章老師。他們隻得一直背下山,中途沒有歇過。這可能也是林忠賢對一個“反革命分子”、“叛徒”和“右派”的懲罰吧。

    道泉的眼睛隻瞅著桌上的那個熱水瓶和別人喝剩下的半杯子開水,正喘著粗氣,心跳還是很急很急的,想等自己稍微平靜一下再去倒水喝。這個時候一個本村的青年從門口探進頭來看了看又立即出去了。道泉突然意識到情況不妙——又要來抓他了。逃跑,但腿還在不住地顫抖著,他猛地用力站了起來,眼前一片昏黑,隻得手扶著牆壁就這麽撐著。這時門口走進了五個青年,狠勁抓住他的肩膀,直將他押到廣和房曾經關押過的那間倉庫裏,又怦的一聲將門關上了。他躺在一張盡是幹鼠屎和穀殼的木板上,眼睛隻看著頭頂上那個巴掌大的天窗發愣。他想起麗珠,不知她現在怎樣了?又想起慘死的娘不禁潸潸的落下淚水來了。

    山上出事後,那幾個傷員的傷勢也都不輕,要出錢救治,因為大部分傷者都要進行接骨、接筋、截肢、輸血等,要進行手續治療,本地醫院沒有條件,就送到省城裏去。林忠賢、陳利功等幹部都陪送到省裏去了,喪葬後事這隻燙手的山芋,經由死傷家屬和群眾推舉並經公社革委會通過由林德運負責操辦。

    林德運先召開了一個死傷者家屬座談會,以商量確定後事的處理辦法。會議在廣和房的幹部會議室裏舉行。列席會議的死傷者家屬、親屬和大隊革委會代表共二十三人,把個小會議室擠得滿滿的。

    林德運說:“大家靜一靜嗬。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我們樟溪村的曆史上,我還沒聽說過有這樣的事發生過。當然,我們都很難過的,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悲痛也沒有用了,後悔也沒有用了,當務之急是如何妥善地處理這件事情。”頓了頓,他繼續說:“今晚這個會是座談會,是要大家坐下來好好地談,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是大家討論該怎麽個辦好。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談談自己的想法,但要注意一點,就是大家都比較激動,都很悲憤,有許多話,這是可以理解的。我的意見是要說話的就舉手,保證每一個人都有說話的權利,如果沒有意見,下麵就開始。”

    有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抹了一把眼淚,舉起手來。

    “德田哥,你先說吧!”林德運點名叫道。有一個叫林德田的老人說話了:“我是想,這座寺院雖然火燒了,但菩薩還在呀!我想給我苦命的兒子在山上做佛事。”老人說著又抹了一把眼淚。

    “這個……”林德運想不到老頭子會第一個給他出了一道難題,他將鉛筆的端往嘴巴裏一咬說,“這樣吧,我先把這一點記下了待會兒再討論。下一個……”他看著舉手的人說。

    隻見有好幾隻手同時舉了起來。他把鉛筆一指,“直根,你來說說嗬。”

    “人反正已經死了,活也活不過來了,都是我們人的錯,不是觀音菩薩的錯。”直根是死者的哥哥,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人說道,“我的意思也是剛才田公的意見,就是做一堂佛事,讓山上土地、觀世音大士保佑我們一方平安,也讓我們兄弟的靈魂在地下安安穩穩。我的這個意見也不算過分吧,如果這樣的要求得不到滿足,那麽這個座談會也不用開了……”他越說越激動,脖子上的筋也粗起來了。

    “阿根,不要激動嗬。聽聽大家的意見。”德運舉起左手在空中晃了晃說,“讚成做佛事的舉手!”

    他的話剛一出口,立即就有一大片人舉起手來了,但有一個中年婦女卻沒有舉手,於是德運問道:“德清嫂,剛才你沒有舉手,大家還是先來聽聽她的意見嗬!”

    “我是怕給你德運大伯背責任,做佛事是不是搞迷信,搞迷信就是犯罪了,這可犯不起的。按理來說,做堂佛事也是在理上的,死了那麽多人,連一堂佛事都不做,真的也太不合情理的,我們的親人在九泉之下也得不到安穩了。”

    林德運自敲自唱,使會場自始至終井井有序,有條不紊,說話的,聽話的都很認真,他在主持會議的同時把大家所談的全都記了下來,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點:

    一是由死傷者家屬自行組織舉行一次大型的佛事活動,以保護一方平安和安慰亡靈於地下;二是修複菩薩牆,保持原貌;三是所有的喪葬和療傷開支全部由公社承擔;四是根據以前的處理辦法將死者家屬每戶一人安排到公社廠裏工作;五是對傷者本人安排工作,不能工作的,由大隊和公社承擔本人生活費;六是對死傷者家庭有特殊困難的給予適當照顧等。

    林德運說:“對於以上大家所談的意見,我本人認為都是很合理的,但現在是在文化革命中,要讓上級領導批準這樣做恐怕是有困難的,我看還是這樣吧;第一點關於為死者做佛事的事既然是由大家自行去做,就隻做不報好了,大家就做起來就是了。對於修菩薩牆的事,暫且先不做,這個工程很大的不是很快就可做成的。其它的事向公社和大隊革委會提出。如果大家同意這樣做就在處理協議上簽字。”

    與會的代表在協議上一一簽了字,蓋了手印。

    會議的最後,林德運說:“協議是簽了,各方的代表都簽了字了,畫過押了。我還要強調一點,就是關於做佛事的事大家不要張揚出去,因為現在的風也很緊,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這要承擔責任的,首先是我的責任,其次是做佛事的直接參加的人的責任,同時大家也是有責任的。所以大家最好不要張開去嗬。”接下來是大家踴躍發言各出主意。歸納起來有以下一些。

    佛事特聘前柳村的小和尚負責組織落實,事務總管由林德運自己擔任,後勤由土根負責,另外還安排了十幾個中年老成的人做打雜工。

    在事發的當天下午,在山上寺院的東園原來的僧房基上搭起了一排五間臨時棚子,停放屍體和供瞻仰者休息。西園原香客的宿舍也搭了兩間簟棚供休息之用。

    屍體從牆下挖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扁了,髒器與腸子全都在地上攤著,血肉模糊,頭也砸碎了,腦漿也流了出來,眼睛也凸了出來,嘴巴也錯位了,那情景真是慘不忍睹。當時村裏上來的人將屍體挖了出來放在門板上,土根一個個地複原、換衣、洗去臉上的血跡,不能恢複整理的就用一塊白布給蓋上算了。

    做佛事的棚子搭在原來大雄寶殿的位置上。年齡在二十四五歲以上的人應該會想起在五七年的火災前這裏寺院僧眾舉行的佛事的規模是多麽的宏大,現在要舉行那麽大的規模是不大可能的了。

    佛事的主持人小和尚聯絡舊有的僧眾,他們有的已經遠走他鄉,投靠別的寺院了,也有的還俗務農了,有的憑在寺院中所學的醫術改行當了土醫生了。生活也大多艱難。

    聽說大雷山廣平寺做佛事了各方鄰近村莊來的人也不少,大多是中老年人,也有死傷者的親戚人等。

    寺院各處都插上了竹竿,竿上挑起白幡,掛起煤油氣燈。二十幾盞氣燈把個廣平寺照得如同白晝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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