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渠紹祖?」


    我瞪大眼睛,張大嘴巴,一時間石化了一般,「怎——怎麽可能?曼芝,你——不是在和我說笑吧?」


    我隻覺得臉上的肌肉已經連抽搐都不會了,隻是僵在那裏。


    她的少有的嚴肅而鄭重的神色告訴我,那不是說笑,是篤定的協約。


    「為什麽是渠紹祖?你那麽漂亮,可以尋到多少好人家——」


    我不明白她的選擇。這真的是她甘心情願的選擇嗎?不是受到了兄嫂或是其他家人的強迫?不是受到了渠紹祖的誘騙?


    如果是,她一定會說出來的。可是她的臉上,毫無怨色,而是坦然的接受現實的表情。


    「我說過,我需要靠別人來生活下去。」


    「可是這個『別人』有很多啊,比如小梁,你不是很喜歡他嗎?何況他也愛著你!」


    我追尋著她的眼睛,問道。


    蘇曼芝別過頭去,可以看出她的眼睛裏滲出了淚花。梁復,小梁,這無論如何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是她的心結。然而,隻片刻,她又出乎意料的冷靜了下來。


    「我已經習慣了優裕的日子,吃不了苦,這就註定我必須嫁給一個可以供養我的人。」


    我明白了。她是嫌小梁窮——可是梁復的家雖然不算巨富,也不算窮啊!除非硬要跟我們這類家底深厚的山西富商比!


    「你說過,我很漂亮。那麽,我為什麽不可以利用自己的這份『姿本』,去找一個可以讓我繼續優裕的生活下去的家室?」


    她的理由真是標準——


    也許應了那句老話: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她自幼生活在一個嬌生慣養的環境中,備受父兄嗬護,現在忽然走入落敗之地,難以接受拮據的現實,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富貴榮華,真的可以抵得上一份珍貴的愛嗎?


    「渠紹祖,你是見過的,知道的!他——他那麽不堪!」


    「他是不堪!可是,渠家能給我所有我想要的。」


    「所有?除了對你的愛!」


    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希望她迴心轉意,重新思量。


    「槿初,我沒有你的傲骨,沒有你的清高,更沒有你的資本。我的哥哥,跟你的哥哥比不了。」


    蘇曼芝的對比足夠明了。


    「這不是一迴事。」我固執的糾正她。


    「對我來說,這就是一迴事!」蘇曼芝堅決的反駁道。


    這是我們第一次發生如此激烈的爭執。她心意已定,隻是來向我告知,而不是要聽我的建議和評說,由此,我無法勸說她,隻有落敗。


    臨走時,蘇曼芝告訴我說元存勖要離開上海了,並且把他在上海和廣東的十三家酒樓轉給他的哥哥,名下隻留了槿緣軒和舞月樓。


    原來,這就是元存勖口中所說的和他哥哥的交易。他原本是想用這筆財產來換我的聯姻之許,現在換來的卻是方雲笙的命。


    想到這,我不由得定住了。


    第八十六章風住塵香


    隻覺得才幾日的光陰,整個世界都天翻地覆,所有的人都在一夜之間變了一個樣。


    蘇曼芝從追求愛情的浪漫公主變成了非常現實的少婦,元存勖似乎從目中無人的闊少變成了舍財取義的慈善家。隻有我,還是老樣子,一成不變的庸碌於人間,自適於天地——不過,原本的一泓靜水,在不知不覺中,邊邊角角都已經長出了綠苔。


    一日在街上,百無聊賴的散著步,到一處想喝茶,恰好遇到了槿緣軒。店麵依舊清雅如昨,華麗動人。站在外麵看了半晌,忽然想起李清照的那句詞: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今朝今刻,雖然沒有什麽淚可流,但是一股傷感還是莫名的浮在心頭,像春天的柳絮,飄在湖上,使得原本愈發稠密的綠苔之中,又多了一點歲月的白髮。


    我挑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呆呆的看著窗外的行人,聽著他們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耳語聲,聽著大廳的時鍾敲響七點鍾的叮噹聲。


    越是在安靜的環境,越是聽得清整個世界的喧囂,耳朵格外的機敏,不放過一點聲音。然而沒有多久,我的聽覺就像消失了一般,一切都平靜了。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我的眼睛,聚焦到桌案旁邊的一束玫瑰花,手指不自覺的拈著花瓣,一瓣一瓣的數起來……


    在古希臘神話中,玫瑰集愛與美於一身,既是美神的化身,又溶進了愛神的血液。但是在此之前,我沒有想起過這層寓意,甚至可以說,無視玫瑰花的芬芳。


    晚燈已經點亮,偌大的上海灘又變得燈火輝煌。不遠處傳來一陣陣巨響,像是新年的鞭炮——但新年早已過去;仔細聽了,才曉得那是郊外的炮火。最近的炮聲越來越頻繁了,聽說日本兵已經在華東地區密布如蟻,不知道中*隊還能抵抗多久。多少了解戰事的人都清楚,裝備落後、管理落後的中*隊是很難打贏日本人的,但是能多撐幾日,讓這些安享租界區平靜生活的貴族們多享樂幾日,也是好的。就如眼前這個精緻典雅的會所,無論戰爭多麽恐怖,這裏的人依然忘我的說笑著,宛如生活在世外桃源。


    我一個人點了酒水、雪茄,獨自悶悶的喝著。忽然想到許久之前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一個人,孤單、寂寞,滿心的迷茫,最後用一個沉沉的睡眠解脫自己。


    他走了,我應該覺得高興才是,終於沒有人再糾纏我了。可是,我卻高興不起來,尤其想到他為了我——權當是為了我吧,墊付了價值十萬塊錢的十三家酒樓,我就更加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如果所謂的愛,可以用金錢來衡量,他放棄父親留給他的產業,算不算昂貴呢?如果不用金錢衡量,那麽還有什麽秤,可以量取我們之前的糾葛呢?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杯翻盤倒的碰撞聲,夾雜著玻璃摔碎的脆響。我依舊清醒,自是被嚇了一跳。


    一個服務生匆匆趕過來,連聲說,「先生,您怎麽樣,您好像流血了?」


    那人卻說,「我沒醉,我沒醉。」


    聽那聲音,已經是半醉不醉。


    不過,那個聲音十分耳熟。


    我迴頭看去,卻是梁復。我坐過去,叫服務生把摔碎的玻璃、半剩的酒水清理走。


    梁復嚷嚷著,「不要動我的酒。」說著攥住玻璃杯,杯子的半茬子嵌入了他的手指,瞬時間洇出了紅艷艷的鮮血。


    我輕輕的把他的手挪開,取過杯子遞給服務生,然後拿出手帕,擦著他手上的血跡。他看了一眼,發現是我,便不說話。


    「為什麽這樣殘害自己的手?」我不無傷感的說。


    對於一個外科醫師來說,手之重要不亞於他的性命。西方國家有這樣一句話,說外科醫生應具備「獅心,鷹眼,婦人手」。對於一個一流的針灸師來說,那雙手甚至要勝於婦人手——不僅要求手的纖巧、靈活,還要求手的力度、有彈性。因此可以說,他們的手,是鋼琴家的手,隻不過彈奏的是人體的一節節骨骼。


    「我還要這手做什麽?」他狠狠的捶著自己的頭。


    他恨自己的手,無非是因為這雙手再也不能觸摸所愛之人的凝脂之膚了。


    我搶過他的手,繼續包紮起來。


    「她心意已決,你又能怎麽樣,還能跟她去不成?她有她的一輩子要過,你有你的一輩子要活。」


    「不是活,是磨。對我來說,以後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他這種「生有何歡,死又何苦」的頹廢讓我很是無奈。熱戀的人往往是傻子,難道失戀的人也都變成了傻子?


    這時,門外忽然急火火的衝進來一個人,是小楊,四處張望,看到我後,便喊道,「二小姐,不好了!大少爺他——歿了!」


    我站起來,隻覺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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