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苗條。舉止翩翩,身姿嫋娜,若不看正麵,你絕以為她是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

    這天,她上穿白底藍點點子素花的確良襯衫,下麵仍是那條舊的黑條條內褲。襯衫幹淨整潔,內褲則髒兮兮的。這種裝束真有點像她的人生。她頭發蓬鬆,手裏拿把破芭蕉扇,時不時地扇兩下。

    她還是坐在床頭,抽煙。

    我還是坐在竹椅上,記錄。

    她一會兒斜靠床頭,如何仙姑懶睡雲床;一會兒盤腿打坐,像老和尚禪堂念經。總之,那腿或伸,或蜷,或相互壓著,整個下午都不會安靜一會,連一分鍾都不能安靜,真的。

    我呢,則像城隍廟裏的木雕泥塑。不同的是,那些鬼神們,站隻能站,坐隻能坐,動不得。不是它們不想動,是人不讓動,它們統治人的精神,人就統治它們的行動。我比神鬼強,大腿翹在二腿上,累了,就相互換換,身體前後左右,隨意移動。

    她又像演戲,我好比看戲。

    “今天是來聽聽你的壓台戲。”我遞給她一枝真“牡丹”,又給她點上火,然後望著她那一雙幾乎陷進眼眶的大眼睛。我不是跟她人在說話,而是跟她眼睛聊天。“你不要忌諱,我不會笑話你。”我再一次向她保證。“我信任你。”她對我投來一個微笑後,又狠狠吸了一口煙,吐出煙圈後,才開了口。

    我跟姓龍的認識,是一九五四年。

    那是一個朋友介紹的。這個朋友姓餘,是個男的,原來是上海玻璃廠的技術員,叫餘海良。

    那天,我剛從葉子元的表姐家出來,——葉的表姐住在山西路,剛上路便碰到餘海良。

    劉小姐,你讓我找得好苦!他說。

    我結婚了,你不知道嗎?我冷冷地迴答。

    知道,知道。聽說你們夫妻關係不太好?

    我對餘海良的印象不咋樣,他人雖說熱情,但有一副痞子相,所以沒有多少心思跟他搭訕。何況一提到家庭的事,我就煩。

    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好嗎?

    不想再交了。

    哎呀,這個朋友可不一般,難得。他在意大利留過學,老頭子是個高幹,他本人在科學院工作,人賣相不錯,很老實,錢有的是。

    餘海良知道我的弱點:一愛錢,二愛漂亮。聽了他的煽動,我這顆被婚姻沙化了的心裏,又微微滲出了一點情的泉水來。碰碰瞧,好長時間沒交朋友了,也悶得很。我對餘海良說,那就見見吧,不過,星期天不要打電話給我,這天老葉休息,其他時間都可以。

    大約過了十多天,餘海良便打電話約我到新亞飯店吃飯,時間是中午十一點。接電話時已經十點了,我就對他說,等兩個小時,我還要打扮一下,十一點趕不到。他說,好,等你,快來。

    實際上,一個小時足足夠了,但是,我不能慌著去。急急忙忙趕去,豈不讓他們小看了我?在這個時候,我必須擺足譜。

    我梳洗打扮一番後,叫了輛出租車,直奔新亞飯店。老遠就看見餘海良陪著一個高大的很有氣質,很有風度的男人站在飯店門口張望著。

    下車後,餘海良興衝衝地望著我們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劉小姐,叫劉雯雯,這位是龍先生,叫龍向榮。

    我們相互客氣地點點頭,並禮節性地給對方送去一個造出來的笑臉。

    劉,什麽劉?龍向榮陪著我邊向包間走去邊問。

    卯金刀的劉,雨下文的雯。我說。

    名字取得好,有文有武。龍向榮開了個玩笑。要想得到劉小姐的厚愛,沒有文武是不行嘍。

    菜早點好了,四樣:極品香辣蟹,汁香辣,肉質鮮嫩,四川風味;霸皇大魚頭,香辣鮮甜,湖南風味;果大炭燒鵝,甘香酥脆,肥而不膩,肉中有汁,是淮揚菜係;鍋子神鞭雞子,壯陽補腎,是進補的藥膳,道地的滬菜。菜的樣數雖少,八個人也吃不了。他真夠擺闊的。

    席間,龍向榮舉止端莊,談話妙趣橫生,一看便知其知識淵博,是個大家子弟。餘海良看我們談得很投機,就以下午要上班為名,提前走了,很有點月到西廂,紅娘退步的味道。包間裏隻剩下我和龍向榮。靜默了一會,龍向榮問我,到咖啡館喝點咖啡好嗎?我抿嘴一笑,對他微微點了點頭。

    喝咖啡時,龍向榮說,我們都不要互相隱瞞,不要互相欺騙,都講講真話,講講心裏話好嗎?

    這倒也是,在社交場上,從少女到少婦,對男人講實話的不多,不過,這次,也許是神差鬼使,也許是緣分,我竟一反常態,並沒有想打探他以後再相處。反正,我想跟他講點實話。

    他說,我坦白地告訴你,我有個老婆,是個意大利人,實際上,她父親是中國人,在意大利的中國使館內 當武官,母親是意大利人,我跟她是在意大利的同學,經雙方父母撮合結了婚,有八個孩子。我們夫妻之間關係不太好,隔閡已經有好幾年了。本來,我是在上海科學院工作的,因跟老婆有矛盾,離又離不掉,我便和她分居,住進了科學院的單人宿舍。可是,老婆糾纏不休,實在讓我無法容忍,就向組織要求調往外地,組織部門勸了多少次也不行,隻好讓我走。第一次調到南京,她坐火車,三天兩頭來鬧,我隻得再次要求調走,結果,調到了合肥。這樣,她來去不方便,我也就安靜了。

    你跟你老婆之間孩子生了八個,還有什麽大不了的矛盾不能解決?我問。

    她仗勢欺人唄。餘海良說我是高幹子弟,那是騙你的,我父母隻是個普通幹部。我老婆的父親是高幹,這個女人從結婚那天起,就沒把我看作是她的丈夫,而是把我當作她的種馬,她發泄情欲的工具。人畢竟不是獸,做那種事總得有點情趣吧,沒有情的媾和,沒有愛的交匯,同豬狗有什麽兩樣,愛情也罷,婚姻也罷,那是個神聖的東西,不能褻瀆。夫妻之間缺乏愛情還是什麽夫妻?一個家庭沒有了恩愛,沒有了融洽,沒有了和睦,那就是冰窟。好,不談那些事,劉小姐,看到你,我非常心動。不知怎麽搞的,上蒼似乎賦給你一種東西,讓我見到你就掙不脫。你的美貌,你的風度,你的氣質的確是不可挑剔的,但更重要的是一種緣分,會把我們粘貼在一起,永不分離。你也許現在不會相信,事實會證明我的預測的。

    龍向榮的談吐很坦率,直言不諱。這比那些既想當婊子又要豎牌坊的偽君子更使我喜歡得多。他沒有隱瞞自己,沒有吹噓自己,一語道破自己的動機、目的、苦惱和怨恨。他的處境,他的想法和我不謀而合,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

    我和葉子元結婚,是生活所迫。我跟龍向榮談話也很坦誠,這可是我過去從來沒有過的,也許這就是人家常談的是緣分在作怪吧。

    我父親因為是國民黨的市長被政府逮捕了,現關在黑龍江勞改農場改造。我娘家還有個呆哥哥和老母親。母親沒有工作,身體又不好,家裏原有點錢,也被賊搶走了,一家人生活全指望我。

    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十八歲嫁給了葉子元。因為葉子元答應,隻要我和他結婚,他每月補貼我娘家三十萬塊錢。——就是現在的三十塊錢。

    葉子元沒有半點值得我喜歡的地方。他那狗模狗樣你沒看過,簡直像紅頭阿三,哪像你這樣白白淨淨的,有知識,有教養,有風度。他就是憑著自己是共產黨的官來霸占我這個黃花閨女的。現在,他看我同他結了婚,是木已成舟,於是就甩乎二百五。無論我怎樣求他,請他信守諾言,他就是不睬。他簡直就是個騙子,流氓!惡棍!我真恨不能生啃他幾口。

    唉!一想到這些,我的心裏就滴血,我流下了從不屈服的淚,竟第一次在一個初次相識的男人麵前哭了。

    太卑鄙,太無恥了!這簡直是我們男人中的敗類!龍向榮一邊替我揩眼淚,一邊憤憤地說。劉小姐,你不要難過,我來照顧你們。不過,我畢竟是八個孩子的父親,雖然我跟老婆缺少夫妻感情,但我是做父親的,必須盡到做父親的責任,還要培養孩子。不照顧孩子,從道理上講不過去。這樣吧,我每月給你三十塊錢,當然,這是始終如一的。你如果還有困難,我再想法幫助,反正盡自己的力吧,你看行嗎?

    我沒有迴答,算是默認了。

    我畢竟需要錢,沒有錢,全家無法生存。

    馬上你跟我到百貨公司走一趟,你需要什麽衣服,我來買。他說得很執著,很大方。

    這天,他帶了三百多塊錢,給我買了近二百來塊錢衣料,都是特等好布料。我說行了,他說再給你母親和你哥哥買一點,結果又買了幾十塊錢。布料買好後,他問我晚飯在哪個飯店吃?我一看時間不早了,就對他說,今晚不行了,我得趕緊迴家。不然的話,老葉下班看我抱這麽多衣料會懷疑的,以後再吃吧。

    他覺得我說話有道理,就戀戀不舍地和我分手了。臨走時,我把家中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又跟他約了打電話的時間。

    這就是我和龍向榮的第一次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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