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鈞修。帝修的修。

    ——這個名字曾寫在我出生時的銘牌上,寫在顧家的家譜裏。最後被抹去。

    ——對於顧家而言,我是棄子。

    他並未提起那些舊事,說話的時候口氣清淡的像是旁觀者。

    以陌看著他與顧鈞青幾分神似的側臉,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像他這樣的人是不該被同情的吧。他已站的足夠高,卻始終顯得這樣落寞。

    於是,一路沉默。

    當車停在不落炎陽主樓入口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問:“在《乾坤》裏,你是為了贏他才來搶親的麽?”

    他並不迴答,靜默的看著她。

    以陌總有一種錯覺,那雙眼底有如寂靜深海,視線相交時仿若不斷下沉。

    她下車,看他離開。

    手機響個不停。蘇遠歌看見來電顯示是“宣晴”,皺眉接聽。

    宣晴語帶質問:“你到底想幹什麽?之前屏蔽了我所有的電話,今天又來求我幫你……”

    “宣小姐,你搞錯了。”他笑的邪魅,“我從未開口‘求’你,你按照我的要求下樓是完全出於自願,我沒有強迫你什麽。至於你幫我解圍的好處,你心裏應該很清楚。正好幫你那些賣不出去的新專輯做做宣傳。”

    “蘇遠歌!”女生尖利的嗓音。“你車裏坐的女人到底是誰?!”

    “你無須知道。”他就這樣掛了電話。

    心裏莫名的煩躁。

    方向盤急轉,卻不是家的方向。

    某個顯得有些老舊的舊城區小巷裏。

    青磚灰瓦的小樓。

    腳踩上去,木質樓梯會發出吱吱的響聲。

    他不做停頓,徑直上五樓,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鑰匙,打開那扇鏽跡斑斑的紅色鐵門。

    空無一人的狹小房間。

    關上門,並不開燈。

    淡的月光透過輕薄的窗簾照進來。

    舊式的沙發,木質桌子,小茶幾,角落放著的滿滿一小書架的書。

    搪瓷杯、硬紙板做的相架、還有的整一麵牆的獎狀。

    他坐在沙發上,略抬頭。

    正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裏的中年女子很瘦,笑的溫和。眉眼間與他有許多相似。

    “很久沒迴來了。”他垂眸,低語。“本來我想帶她來這裏,隻可惜……”

    他笑。而那笑隱沒在黑暗裏,劉海下的眼看不真切。

    “我似乎走上了和你一樣的路。你愛著永遠都不會真正愛你的人。而我,你的兒子,愛著一個根本不該去愛的人。這算不算殊途同歸?”

    仍能想起她問自己的那句話。

    ——你是為了贏他才來搶親的麽?

    他閉上眼,仰起臉。靠在沙發上,不知是醒是睡。

    兒時紛雜的記憶如春雨,淅淅瀝瀝的滴答作響。

    那個男孩笑著把剛從廚房偷來的蛋糕放在他小小的手裏。

    ——遠歌,叫哥哥。我比你大好幾天呐。

    幼時那個將自己護在身後的男孩聲嘶力竭的叫喊。

    ——他是我弟弟!

    男孩黝黑的眼瞳裏驚異、疑惑、不知所措的神情。

    ——修?你……真的是我弟弟?

    ……

    最後的片段是離開顧府時他隨著母親迴頭看的最後一眼。小小的男孩站在二樓的窗邊。朝下看,與自己四目相對。他隨著母親的腳步一步一步的離開,再沒有迴頭。

    記憶轟然崩塌,支離破碎。

    那個有著滿城繁花的童年,被大火焚燒殆盡,一片焦土。

    如果沒有我就好了。

    曾有過這樣的想法。當顧靖寒衝著蘇凝大喊“你是兇手”的時候,他雙手冰冷的僵立在當地,腦袋裏不斷浮現出“這是假的,騙人的”這樣的否定。

    如果沒有我。

    那麽顧鈞青的母親是不是就不會死?

    當他這樣問蘇凝的時候,那個一向堅強的女子蹲□抱著他不斷流淚。

    對不起,遠歌。她哭著說,一遍,又一遍。

    既然我是顧先生的兒子,為什麽哥哥姓顧,而我姓蘇?

    因為我是被遺棄的麽?

    他把自己關在衣櫥裏,哭累了,睡去。

    卻被兩人的說話聲驚醒。

    他從櫃門縫隙向外看去。是蘇凝和顧九誠。

    “顧先生,既然事情已經讓孩子們知道了,而你又永遠都不可能給遠歌一個應有的身份,我會帶他走。”她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微紅。

    沉默片刻。顧九誠終於開口。“我

    會支付給你們一筆生活費,也會讓人安排好你們的生活。”

    “錢我會收下,但是你的安排,我們不需要。”蘇凝抬頭,略顯單薄的身軀挺的很直。“我該感謝你,因為在我最無助的時候你幫了我。那筆為你生子的費用讓我父親成功做完了換腎手術。雖然他最終還是沒能活下來,但是作為一個女兒,我盡了我最大的努力和孝道。”她用盡全力的微笑著,卻還是無法抑製滾燙的淚滑落眼角。“我還要謝謝你默許我在顧家這麽多年,並且給遠歌提供了和鈞青他們一樣的學習生活條件。如今兩位老人已經不在了,我當初答應他們照顧三個孩子的承諾也該終止了。至於我去哪,去做什麽,都不需要你知道。”

    從他的視角看去,顧九誠的背影有如一棵樹,安靜的立在原地,卻顯得無比蒼涼。他低沉的嗓音夾雜著細微的波動。“靖寒和鈞青八年來享受到的母愛,是你給他們的,或許你可以留……”

    “顧先生。”她打斷他的話,“我來顧家,照顧孩子們不過是為了錢。就如同當時陪你睡覺一樣。現在你已經承諾會給我我應得的那份,我相信你一定會很大方。那麽,我們的交易完成了。”

    “蘇凝,你何必這樣輕賤自己,我心裏很明白你是什麽樣的人,不然我也不會……”他的話停在這裏,如被砍斷的樹樁,空餘一道道數不清的年輪。

    “那麽你呢,你又何必挽留?”她笑中含淚,“你想說的後半句是什麽呢?是‘不然我也不會容你在顧家這麽多年’還是‘不然我也不會放心把孩子交給你照顧’,又或者,是‘不然我也不會愛上你’?”

    蘇遠歌看不見顧九誠的表情,隻看見他的身軀微微顫動了一下。

    “顧先生,你在這個家裏掛滿了杜美嘉的照片,究竟是在緬懷她,還是在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你自己,那才是你該愛著的人?”蘇凝用手背把滑落下來的眼淚抹掉,吸吸鼻子,“我做錯的是答應顧老先生,搬進這裏。而我做對的是,我沒有一錯再錯的聽從他的安排和你結婚。雖然,我愛你。但你永遠不會屬於我。所以,在一切還沒有變得更糟之前,我該走了。”

    她在離開之前,坦白一切。

    而他,終沒有再開口挽留。

    那些最後的對話,如一道猙獰的傷口,橫亙在兩人之間,流淌成河。

    她走之前暗中囑咐管家,讓他告訴那兩個孩子,她是一個貪財無恥的女人,被他們的父親趕出家門。這樣顧靖寒就不會因為日後長大想起當

    初的口不擇言對她有所抱歉,也不會讓顧鈞青時常掛念。

    她把顧九誠給她的那筆錢存在始終存在銀行裏,以蘇遠歌的名字。當她急病的時候仍堅持不肯拿出來用。她帶著他幾番輾轉,做過保潔員,做過文員,也兼職看24小時便利店。

    她臨終時依舊惦記著。

    遠歌,那筆錢,一定要還給顧家。

    你是我的兒子,與顧家沒有關係。

    後來,她患上與她父親一樣的腎病。

    她不願換腎,放棄治療。少年長看見她的夜裏靜默的弓著身體強忍疼痛,臉色灰白的滿臉是汗。

    當這個早年喪母,青年喪父,接近全力拉扯一個孩子的單身女子悄無聲息閉上眼睛的時候,十六歲的他跪在床前無聲的捏緊了拳。

    六年後,他出道,紅極一時。直到今日,絲毫不減。

    他的圈內的評價是有著一張絕美麵孔的冷血妖孽。他打壓新人籠絡權貴他乖張暴戾不擇手段。他隻記得枯瘦的蘇凝拉著他的手,對他說。

    ——遠歌,好好的,保護自己。

    在這間他曾生活過許多年的老舊房屋裏。

    蘇遠歌保持那樣的姿勢坐了整整一個晚上。

    有些事,是要決斷的。

    以陌撥通顧鈞青電話的時候,他有些詫異的問“酒會這麽快就結束了?邀請函上說有不少節目的……”隨即笑道,“那麽,等我一下,我來接你。”

    她笑著說嗯。買了熱咖啡等在地下車庫的入口陰影裏。

    半路堵截算不算驚喜?等會跳出來嚇他會被鄙視麽?

    或許,等會應該和他談談蘇遠歌的事情。他曾對自己說,離帝修遠一點。那麽,他那時便已經得知了帝修的真實身份吧。但他並未告訴自己,是怕自己知道真相之後有負擔?

    不過,打聽那麽多年前的舊事,不會不顯得很三八……

    話說,這種咖啡,不知道他喜不喜歡喝呐……

    自己身上這條裙子,穿起來好不好看……

    腦袋裏充滿了零碎的小念頭。如果告訴李倩原園她們會被嘲笑“小女人”的吧。

    以陌撓撓頭。

    一抬眼,看見顧鈞青的身影從電梯裏出來,她彎眼微笑。

    卻看見一個高挑的身影跟在他身後。細長高跟,齊耳短發,並不是蘇熙。

    兩人談笑。

    忽然間,那女子貼近他,用手臂勾過他的肩頸,貼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顧鈞青笑起來的眉目溫和而熟悉。

    她的心,狠狠的疼起來。

    天幕漆黑。

    黑的,仿佛永遠都不會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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