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心咬緊牙關,聽那板著麵孔的哲學家隨心所欲地大放厥辭:

    “不會哭的人決不會笑。不會真正地哭的人絕不會真正的笑。就象馬克?;吐溫說的那樣:沒有蘸著眼淚吃過麵包的人,絕不會懂得什麽是他媽的生活!”

    心心猛地覺得她突然間有好多類似的話想要說。並且立即就說出來。

    但她沒有說。隻是激動萬分地這樣想。

    哲學家的眼睛很亮。下巴上的胡子參差不齊,大概有兩公分長。與嘴唇上亂七八糟的胡須遙相唿應,老是給人一種曆經蒼桑的感覺。心心很喜歡欣賞他的胡子(雖然隻是暗暗地欣賞),但卻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談起過這事。因為她覺得這隻是自己的感覺。並且毫無必要告訴任何人。

    說這話時,哲學家就那樣情人似地盯著心心看,也不在乎心心旁邊的衛衛有多麽地不舒服。

    心心讀過《中外名人名言》。她知道哲學家總愛誇張感情、強調思想,所以給馬克?;吐溫的原話裏硬加了一句:“他媽的”。心心老早老早就形成這種明確的意識了:男人,應該是打天下的角色。而打天下,那是要拚老命的!所以,十五歲時,她就告戒自己:對男人絕不能求全責備。男人苦著哩:有淚也不輕彈!這是真的。

    今天,心心滿十八歲了。

    滿十八歲的心心興高采烈地特意請了衛衛和哲學家上“今宵”音樂廳小酒吧裏“喝點什麽”,並且為此而謝絕了那麽多同班同學和男女朋友們為她籌備生日派對的盛情。

    衛衛很想跳舞。但心心沒有興趣,他的興趣也就奇跡般地溜走了。“跳舞……也沒有什麽意思……跳舞……”他說。很拘謹地望著心心,仿佛道歉似的神情讓人感覺有點滑稽。其實,他隻是很低聲地問了問心心:“想跳舞嗎?”而心心也隻是輕輕的搖搖了頭。並沒有拒絕的意思,隻不過表示現在沒有情緒罷了。

    可哲學家卻說:“‘今宵’的樂隊太差勁了!那音樂不宜跳舞。隻適合蒙著耳朵想象他們裝摸做樣裝腔作勢,好象全世界的苦水就他幾個嬉皮士先生喝完了似的……心心,你看那個薩克斯管,活象剛死了新娘!其實,小酒吧在舞廳東頭,還拐了兩三道走廊。坐在酒吧裏斷然看不見舞廳樂隊的。更不用說他還是背向舞廳坐著。

    就因為類似這樣的情況,心心的確很崇拜哲學家。還總是感覺他神秘莫測,不可思議。“人活著,圖個什麽呢?不就是圖個形形色色的‘感覺’麽?”哲學家有一次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自問自答。神情活象一個精神病患者,或者吉普賽人中的男巫師。

    心心感覺酒吧裏那近乎昏暗的彩色光芒中,飄蕩著天鵝絨般柔軟輕盈的淡藍色的音樂;同舞廳裏時強時弱時隱時現闖進酒吧裏來的聲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和強烈的反差。“那邊的聲響是金黃的,屬於蠱惑人心的那種熱色……”哲學家說。“心心,你喜歡這裏的音樂嗎?——比如剛才那曲《等你在老地方》——雖然,它是由弦樂四重奏曲式演奏的……”這家夥一開口就很難“刹車”。他接著說:“歌詞寫得再好沒有了——‘年複一年夢迴故鄉/天邊的你在身旁/隨那熱淚在心中流淌/流得那歲月短又長’………這音樂,不錯!你喜歡嗎?”笑時,他的眼睛很深,仿佛一口古井。心心楞愣地笑笑:“怎麽……怎麽你居然能感覺到音樂的色彩?!”心心的睛睛也一下子變得深了……

    哲學家茫然地聳了聳肩,算是迴答。他很喜歡甚至很擅長用這種方式迴答幾乎所有的問題。然後,無言地往咖啡杯裏放了兩隻方糖,還用精美的小銀匙給攪了攪。接下來,情趣盎然地望著哲學家,恭候著他給心心的迴答,他不知道哲學家的迴答早已完畢了。所以,心心有一點兒想笑。隻是想,但卻沒有笑出聲來。

    可哲學家卻深沉地搖了搖頭,不緊不慢地從身邊的皮匣子中取出一張異常精美的生日賀卡來,端詳了一陣後,抬起頭來對心心說:“送你一句什麽生日祝辭呢?”其實,心心心裏很清楚:類似的問題他是並不需要什麽答案的。哲學家邊說邊從衛衛的上衣口袋裏抽出那隻不知替衛衛寫了多少情詩和給心心的情書的鋼筆,擰開來——他老是忘記帶筆,要麽,就是不知放在什麽地方,或者幹脆就丟失了。

    心心發現他的心也皺了呢……

    “十八歲的生日……”哲學家自言自語地說著,煞有介事地借著貓眼射燈的綠色光柱,在生日卡的贈語欄上寫開了。

    心心由然地又想起了他們倆的第一次見麵。

    那是很好玩的相識。

    “我說。小姐。對不起。打擾你了——我忘了帶筆。借你的用用可以嗎?”

    心心被嚇了一大跳。因為那聲音是從她身後傳來的。並且很明顯是衝她而來的。要知道:在這車水馬龍人流如潮的市中區是極難遇上什麽熟人的——而這聲音,既陌生,又仿佛從天外飄來那樣神秘。

    “你怎麽知道我有筆呢?”心心迴過頭來,好奇而又認真地打量著這個跟上她腳步的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感到有趣極了。因為她的筆是從來不露“麵”的。更不用說那男子原來是行走在自己身後的。

    “我不知道我究竟知道不知道。”他輕描淡寫地說。其實完全是在命令。“不過請給我筆。最好再給一張紙。”

    心心用熱情祥諡的雙手給了這個她認為還不很討厭、甚至於還有點逗人喜歡的男人筆和紙。得到的,除了“謝謝”兩個無足輕重的字外,還有那張她剛從自己的記事本上撕下來遞給他的橫格紙,和那紙上很快就被他寫上的幾行字。

    那事發生在五個多月前。心心當時正和衛衛莫名其妙地熱戀著。“今天我在街上碰到一個怪有趣的人——男的……”衛衛一聽,立即就把緊摟著她的雙手放鬆了,迫不及待地往深處打聽……

    衛衛這時興致勃勃地側過頭去看哲學家伏在大理石圓桌上寫些什麽。心心卻寧願閉上眼睛猜想他會寫些什麽。她知道:她希望他寫的,他絕對不會寫;而他所寫的,又絕對不會是她所不希望的。三十五歲的男人就是這樣神奇而又富有魅力!這真是連老天爺也毫無辦法的事情。衛衛啊衛衛,你可真該向他學著點兒!這樣想著的時候,心心突然間有了一種極不情願地被衛衛固執而死命擁抱著的感覺,心兒顫抖起來,仿佛還在呻吟著。又辣又苦的滋味直湧到口腔裏……她立即喝了一小口咖啡。

    “該笑的時候但願你別哭

    該哭的時候希望你別哭

    ——徐雲天寫在心心十八歲生日89。4。23夜“

    衛衛把徐雲天寫好的生日卡遞給心心。他說讓她“先睹為快。”

    心心看了以後,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但兩眼卻霎時間閃起了淚光。

    “我們走吧。”徐雲天說。仿佛過生日的是他一樣。為此,衛衛很不滿意:“幹嘛你老是惹心心不高興?”

    “我沒有哇!”徐雲天聳聳肩、攤攤手。“不信你問心心!”說著,從煙盒裏叼出一支煙來,含在嘴角,開始欣賞古玩般地擺弄著手中的打火機來。他打燃火,吹滅了;再打燃火,又吹滅了;但卻並不點煙。

    衛衛認真地望著心心,用眼神問她。心心說:“沒有的事。”她用手巾擦了擦眼睛。“沒有的事……”

    “真的?”衛衛不放心地問。

    “走吧。”她說。站起身來擰起自己的小包。

    “走吧。”衛衛說。也站起身來。

    “走吧。”哲學家說。終於點燃了“天下秀”香煙。

    “現在上哪兒?”心心問。望著哲學家和衛衛。

    “上哪兒?”衛衛問。望著心心和哲學家。

    “上哪兒?”哲學家問。這才站起身來。望著他們倆。三人突然間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決定不走了。暫時不走了——再喝點什麽。於是,就都重新坐下來。繼續聽那個身著燕尾服的紳士如癡如醉地在鋼琴鍵盤上陽春白雪,春天出《負心人》的憂怨和癡情來。

    心心說:“我真想抽支煙……”。

    哲學家眯縫著雙眼,噴出淡紫色的煙霧:“隻要你想。請吧——”把放入口袋的香煙盒重新掏出來,扔在花瓶旁邊,又把打火機從另一隻口袋裏搜出來,優雅萬般地放在香煙盒上。

    心心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在衛衛驚愕的關注中,平平靜靜地抽出一支來,象那麽迴事地塞在抹著淡淡的“艾麗碧絲”口紅的紅唇之間。

    她告訴自己:十八年來,我終於決定做成年人,並且,再學點兒男子氣了,嗚啦——!

    衛衛顯得極不情願而又無可奈何地替她點燃了香煙。關閉打火機時,還自言自語地低吟著:“女孩子……吸煙……並不瀟灑……”而徐雲天卻興高采烈地伸出右手來,豎起大拇指對心心說:“敢喝真正的酒嗎?”

    心心對剛才喝的那一小杯“longdrinlis”(一種酒精度很低的雞尾酒係列,也稱“消遺飲料”。)感覺良好,就英勇無畏地揚了揚頭:“敢!”

    “敢?你敢?”衛衛一下子驚呆了。“白酒?”

    “當然。”心心說。“那又有什麽?!”用嘴唇間充滿煙霧的氣流吹了吹劉海,也了衛衛一眼。他看見衛衛的嘴整個兒地變成了一個圓形的黑洞。

    酒吧裏什麽酒都有。不過都很貴。但好在很貴,他們才一個都沒有喝醉。“scotshwisky”(蘇格蘭威士忌)、“sciedam”(荷蘭杜鬆子酒)也稱為gin(金酒)、“茅台”、“五糧液”……心心記不起一共品嚐了幾種烈性酒。隻覺得情緒高漲,臉蛋紅撲撲的發熱發燙。她第一次體會到微醺之樂,並且好驚訝好新奇地發現:酒,能活躍人的思維,慫恿人的情感,增加人的勇氣和膽量,誘發人的各式各樣的好奇心、想象力和莫名其妙的占有欲……這時候,心心就隻想唱歌和寫詩!

    “難怪‘李白鬥酒詩百篇’! ”她衝哲學家吼叫起來。還對衛衛嗔怪說:“難怪怎麽你你怎麽也寫不出好小說來……”

    衛衛的酒量其實很大。反正,七、八兩“五糧液”是醉不了他的。隻是他先前並不喝酒,所以不知道罷了。“現在,我就是喝醉了,寫的東西好像也並不比以前好……”衛衛似乎在反唇相譏;又似乎在為自己做一種漫不經心的解釋和辯護。

    徐雲天自顧品嚐著“拿破侖xo”。並不說話。也不看誰。“誰知道他又在走什麽神了!”心心在心裏嘟囔著,任性地把頭昂起來,依在圈椅靠背上,看著酒吧天花板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圖案:那些彩色玻璃重疊著、交叉著,一眼看去,線條、板塊分崩離析,不知酒吧的設計者究竟想要表現一種什麽意圖、製造一種什麽情調!

    心心知道:哲學家頂多隻好二兩酒量,但他卻嗜酒如命。還總是喝醉。喝醉了時,就總是很浪漫、很抒情、甚至於很狂放地唱歌;要不就是很憂鬱、很悲傷地默默流淚……讓人看了,覺得簡直不可思議。但他卻總是宣稱說:“不抽煙和不喝酒的男人,本人拒絕交往!”他每個月的工資,二分之一填肚子,二分之一換酒煙。如果買書,在“方便”的時候不妨順手牽羊,用買三本書的錢拿迴五本書來。有一次同衛衛一道去新華書店,連衛衛也給懵了,直埋怨哲學家“隻顧自己發財”,也不傳經布道,搞“共同致富”。後來,心心也知道了。她不但不製止,反倒慫恿兩個男人作案。自己也從中協助,把門望風,嚐嚐那心動過速的感覺和滋味兒。總而言之,他們一共“牽”了不下三十本書。其中一半是心心喜歡的詩集,一半是徐雲天喜歡的哲學。衛衛膽小,自已喜歡的小說,總是不敢下手,隻好幹瞪眼。心心譏笑他說:連這點兒“蚊子膽略”都沒有,那就別想寫出好小說來啦!徐雲天在一旁不停地哼哼哈哈,搖頭擺尾,不停地點頭稱是,還說“恐怕這還真是一種原因哩!”氣得衛衛整整三個小時都沒跟她倆說一句話。衛衛一不說話,那模樣就活像吃醋一樣。因此,隻要哲學家在場,他就會主張發言機會均等(麥克風隻有一個)。這時候,衛衛已經有三分鍾不說話了,所以,哲學家隻好如夢初醒般地對心心說了一句“對,‘李白鬥酒詩百篇’”,然後猛地在衛衛的肩頭搶了一拳:“醉了?幹嘛不說話?”

    衛衛揉著胖肩頭,卻答非所問:“我們嚐的這七八杯酒一共花二、三百塊錢吧!”

    徐雲天說:“放心,不用你付。”捏得下吧響。

    “他今天又收到稿酬了。四百五拾塊。”心心說。“全該他付了!”

    “今天的節目是否到此為止?”哲學家正色征詢心心和衛衛的意見。

    “可以。我看可以。”衛衛響應說。又迴頭問心心:“你說呢?”

    心心抿著嘴唇說:“我覺得時間還早啊!”

    這時候,酒吧裏的北極熊大座鍾正指著北京夏令時二十點三十五分。

    “好吧,再抽一支煙我們就撤退!”哲學家說。抖出三隻“天下秀”香煙來一並含在口裏,點燃了,分別遞給心心和衛衛。於是,三個人再也沒說什麽。隻是幹工作似的把煙霧吞吐得有條有理。給人一種完成任務的感覺。埋單時,總共三百元。其實隻有二百六十五元,那三十五元找頭誰都知道收不迴來了,所以,心照不宣按小費處理,便拂袖而去。這時,舞會也剛好結束,更多的人三三兩兩地來到了小酒吧裏。

    “恰到好處。”經過吧台時,哲學家突然說了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象是自言自語。衛衛認為他指的是他付的款。心心認為是他對離開“今宵”的時間感到滿意。不過,他倆都沒有問他。有些問題,可以冥思苦想,可以自以為是地作出多種結論或答案,但開口一問,就會奇跡般的變得既滑稽而又無聊了。就象事隔幾天以後,心心問哲學家,為什麽會在大街上向陌生的她借筆、要紙、寫字,還要把寫好的東西送給她一樣,心心簡直就追悔莫及!因為哲學家的迴答的確出語不凡。“如果我能預見到你要提這個問題的話”,他揮了一下手,不知想要趕走眼前的什麽。“那我倒寧可去前麵的商店買一隻筆,然後……”“然後”什麽,他再也沒往下說了。

    心心當時隻覺得臉上冷了一會兒又很快地熱了一會兒。就這樣,她學乖巧了;極少在哲家麵前問那些隻要有一點兒可以不問的任何問題。而且,對誰都這樣。“心心長大了……”有一次,哲學家當著心心的麵對衛衛說。因為她居然不問衛衛:剛才在新華書店門口跟他談了足足有一刻鍾話的那位小姐是誰?雖然那位小姐長得國色天姿美麗得簡直令人無法容忍。“同你們這樣的人打交道,直讓人心裏既充實又空虛!”心心有一次對哲學家這樣發牢騷,說是叔本華尼采薩特一幫人,真能把子虛烏有的事說得活龍活現;還能把眾所周知的存在說成飄渺虛無……“最令人氣憤的是,有些人公然還相信那些胡說八道!而其中,公然還包括我心心小姐!真是邪了門兒了……”

    哲學家笑啊笑啊笑得怎麽也止不住。還居然笑得淚水漣漣,一下子就把心心給鎮成了一個木頭人:“怎麽,怎麽你……你哭了?”

    “沒有啊。”哲學家這才笑到了終點站,抹了抹眼淚後無可奈何地說:“不過,我可真的想大哭一場……”

    “為什麽?”心心迫不及待地問。可話一出口,她頓時就後悔了,忙被救說:“不,我……我沒問過啊!”

    “小天使!”他驚奇地凝視了心心片刻後,很低聲很低聲地這麽說了一句。心心聽見了,心兒霎時緊得難受,就好像被什麽東西給勒住了一樣。結果,當天晚上她寫的那首詩被哲學家宣告為“獨一無二的”。

    今天 我才發現

    我並不是自己

    所想象的那樣……

    衛衛的苦惱,心心知道,徐雲天也知道:一來,他愛心心,但心心卻比他大三個月,他父母似乎有點不讚同;二是寫小說寫了一年半了還一篇都沒有發表過。自從心心介紹衛衛與徐雲天認識後,衛衛才發現自己找到了知音——因為徐雲天說他很有一點才氣但就是缺乏深刻的生活和情感體驗不說沒有喝醉過酒和沒有失去過最心愛的人的家夥想當小說家簡直就是癡人說夢又說無論多麽美好多麽妙不可言的選擇都莫不是意味著更多的美好和妙不可言的失去……於是衛衛就在認識哲學家後的第五天晚上,破天荒地在哲學家的蠱惑下,英勇頑強地端起酒杯並且旗開得醉得昏睡了十六個小時;也於是才破天茺地發現:從來滴酒不沾的自己公然天生就有著白酒大約八、九兩的海量。“沒有喝醉過酒的人看人生總象隔著一層薄霧……”哲學家就是這麽說的。酒醒以後,衛衛有點奇怪;過去的一切,簡直晃若隔世。“但我可不忍心失去心心……”他是那樣天真燦漫一攬無餘地把自己的心和盤掏出來擺在了哲學家的麵前。但哲學家卻萬分冷酷而且毫無表情地對他說:“我可以幫助你失去!”

    “可你……可你不認為這樣做,這樣做太,太太太殘酷了嗎?”

    “有些事情,是你怎麽也繞不開的。讓我實話告訴你吧,心心已經開始感覺她不再象從前那樣對你……或者說愛你了。真的,不過,這可不是她告訴我的——我是憑直覺發現的……直的。”這番話,是哲學家在認識人衛衛大約有一個月左右時說的。那時候,他倆全然成了鐵哥們兒,真格兒地無話不說的。

    “我不覺得。”衛衛肯定地說。他才不相信呢。心想,這個鬼哲學家怎麽老把人往壞處想呢!可後來他又確實感覺到心心真的不怎麽像從前那樣熱情活潑、溫良恭儉讓了。她開始變得深沉而且複雜起來,整天愁眉苦臉不知道她究竟在憂慮著一些什麽。隻是,寫的詩越來越好,簡直妙不可言!到十八歲生日那天,正好正是第十八首詩問世。當然,這是事後三天收到樣報時才得知的。為此,心心又請他和徐雲天在自已家裏“喝點什麽”。心心的媽媽很喜歡客人登門,特別喜歡跟哲學家拉家常。隻要他們三人一道迴家來,那就少不了她的一份話題。衛衛在她麵前老是拘謹得無以複加。還是哲學家一句話給了他無窮的勇氣和力量:“你是偉大的小說家——別忘了這個——無論走到哪裏都不能忘了這個!”於是,衛衛果然就搖身一變,顯得瀟灑大方起來。甚至還用南腔北調的普通話在阿姨麵前朗誦了十八歲生日那天心心發表在《詩歌報》上的那首小詩。雖然心心說他朗誦的麻木不仁,於是還自己朗誦了一遍。

    那一天你

    懷著憂傷走向

    無言的我告訴我世界

    很大很大然後

    你就走了頭也不迴

    把那麽多的為什麽

    留在了淺淺的我的

    惆悵中……

    心心的嗓眼突然發起梗來,再也朗誦不下去了,情不自焚地掏出手絹蒙麵抽泣起來,把媽媽嚇了個半死,一下子就把她摟在懷裏像救命似地又拍又打又問又哄:“咋的啦,心心,心心,咋的啦……”做母親的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女兒那首詩差不多也是為母親而寫的。雖然詩中的那個“他”是指徐雲天。父親去世時女兒七歲,母親二十九歲。“我好像突然才知道我十八歲時媽媽就四十歲了——所以,不知怎麽地一下子就傷心起來了……”事後,心心這樣對衛衛說。衛衛隻知道咬著嘴唇奉獻出滿臉的同情和真誠的悲傷,還煞有介事地說:“過去了就別再提了……”要是換了哲學家,沒準他真要奉勸她趁機哭個死去活來、石破天驚……但當時,他卻溫情萬般地笑她說:“呃,看起來我們的女詩人還真有點感情脆弱的嗜好啊……”

    媽媽說:“您哪,徐老師,您要多幫助她——其實她懂個啥?啥也不懂!”心心最高興最滿意媽媽的就是:她不僅一點兒也不反對女兒同哲學家交往,而且還很信任他,還有就是:媽媽對哲學家明顯地要比對衛衛好得多……

    “好吧!——我的大家互相幫助吧!走,心心,衛衛,我們打台球去!”

    心心欣喜地望著親愛的母親。

    “去吧去吧!”母親說,滿臉全是憐愛的笑。

    在同班同學中談得最投機的就是心心和衛衛。雖然衛衛隨父母工作調動轉學到成都還不到三年,也就是說,他們實際的同學時間隻有一年多一點。但這卻並不妨礙他們之間的友好也一點兒不妨礙別的同學們說長道短。命運老人並不總是搞惡作劇:非凡的女詩人突然發現新來的那位轉學插班生公然是個小說家。於是好高興好高興。知音可不是到處都有的!當菲菲把衛衛不慎遺失在操場跑道上的上說稿交給心心時,這位學習委員便立即用快速新聞閱讀法三分鍾就瀏覽完了小說家三個夜晚流淌出的心血,然後初步斷定:此公略有才氣。於是便準備喜歡他。退他小說稿的時候,還把自己的詩歌稿小集子附上,說:“很希望聽聽你的指點!”

    衛衛就這樣認識了心心。那時候,他剛轉學插班在成都十八中學高三(九)班不過就三天左右。他讀心心的詩稿時常常開小差,老想著“那麽小巧玲瓏那麽溫良恭儉讓一個女孩子怎麽老是寫些雄糾糾氣昂昂的詩呢?後來,他真的把這意見對心心講了。還說是有棱有角象海濤驚雷和默默無語的懸崖那樣驚心動魄那樣偉岸沉重的詩最好讓給男詩人寫去!”女兒家,怕不好不注意表現陰柔美……“心心果然受益匪淺。詩風有了修正。接著,處女作終於問世了。用哲學家的話說,那詩軟得真能撓成團,象海馬絨線一樣。”倒也恬恬的。“他說。翻著心心的已經發表的詩歌作品剪貼冊活像慈祥的老師審閱一年級小學生的作業那樣。好在這個老師的心地還算善良,縱有令人勃然大怒、啞然失笑或者恨鐵不成鋼的地方,也隻是忍住氣,小聲地說一句”不夠,不夠“或”過了,過了“什麽的。但心心心裏清楚:這是因為他們剛認識:再者,哲學家是第一次應邀來心心家作客,又是第一次見到心心的母親和她的男朋友衛衛,總之,客氣是自然而然的。也似乎是很有必要的。”以後,他就不會這樣了……“心心當時就這樣想。

    那以後,哲學家果然就再也不象那麽善良了……

    心心在成都市土生土長,有那麽多先先後後恩恩怨怨的同學哥同學妹朋友朋

    友女,但自從跟衛衛好上以後,不知不覺間,就幾乎全都疏遠了他們。連同班最好的菲菲也是如此。雖然菲菲考上了成都市衛生學校,但離母校不過也就幾公裏,而離心心的家反倒近了幾站路——如果菲菲從衛學校來心心家裏做客的話。衛衛鬼迷心竅不考大學卻考取了市無線電機械工業學校,讓心心一個人在四川教育學院形單影隻地進進出出——心心做夢都想當老師,所以考取了教育學院。而衛衛從小就對無線電收音機之類的東西極感興趣,想來,他的選擇也是必然的。“更不用說‘無機校’也是大專嘛!今後就業也沒什麽問題……”在填高考誌願時,衛衛就這樣說過。幸而無機校也在市區西部,同衛生學校相隔不過兩條街,有時心心去找衛衛,還索性一道去衛校拜訪菲菲。誰知菲菲也墜入愛河,同一個烏魯木齊的俊小夥兒同學形影不離地到處遊蕩,總讓心心他們撲空。三次以後,心心生氣了,說:“半年內再來找她算我是小狗!”

    那一天不知什麽原因西域區突然停電。於是心心隻好從電車上跳一下來,無可奈何地向無機校方向走去。哲學家碰巧也在那輛車上。而且就站在心心旁邊。隻是心心根本沒有注意到他,而自顧全心全意地讀一本詩刊忘了世上人間的全部。

    哲學家皺著眉頭在自己的左手掌心與了好多字以後,在心心撕給他的橫條紙上是這樣寫的:“你很幸福。我被你的幸福深深地打動了。因而突然覺得苦難的人間決非全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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